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一般来说,技术产生的功能性替代,主要发生在体力和脑力领域。如马替代人的体力,书替代人的脑力。
人还有其他功能,如人的情感、体验和信仰。在这些方面,技术能不能做一些功能性的替代呢?
在人的情感方面,似乎已有一些尝试,如机器人伴侣。不过,严格来讲,这并不是情感替代,而依然是某
种体力替代。通常我们并不愿把情感投射到机器人上,我们只是利用它们唤起我们的情感或某种反应。并
且,使用这些技术时,被替代的几乎都是别人,很少是自己。这不是技术逻辑的彻底运用。技术的应用并不
区分被替代者。要是我可以选择机器人伴侣,那么,我也应当让我的人类伴侣能够选择机器人伴侣。在前一
种情形下,机器人伴侣替代了我的人类伴侣;在后一种情形下,机器人伴侣替代了我。不妨再推进一步,既然
机器人伴侣可以替代我和我的伴侣,那么,干脆让它们同时替代我们。让它们替代我们去聊八卦,看肥皂剧,
说些感人的情话,相互拥抱……机器人的记忆体更强大,它们的八卦题材更多;机器人信息处理能力更强,它
们看肥皂剧都不需要打开投影……在这些方面,它们会比我们更有效率。
在人的体验和信仰方面,原则上技术产品也可以做得更好。人的感官可以感知的范围相当窄。人的眼
睛可以感知的电磁波长约在400ꢀ700纳米间,耳朵能听到的声音频率约在20ꢀ20000赫兹间。电子眼和电
子耳功能强大得多,它们几乎是全域的。在感觉信息之外,宇宙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刺激,如果没有技术支
持,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技术产品是被制造的,从而是被决定的,因此,它们在信仰方面将比人更坚定。我们
相信真、善、美,但我们有犯错的可能。一些学者甚至认为,我们“必须永远承认和背负起恶的可能性”,这样
我们才是真正的人。 这就相当于说,我们只能克服相应的动摇,却无法也不应克服相应动摇的可能性。相
比之下,技术产品可以同时克服这两者。只要我们把相应指令固化到它们上面去,它们会毫不妥协,从不变
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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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逻辑应用到这一步,就显出意愿上的荒谬来。几乎不会有人愿意让两个机器人去卿卿我我,真正应
当相互厮守的一对人类成员却在各忙各的。如果不以获取信息为唯一目的,我们也不会让技术产品代替我
们去感知,例如看电影,听音乐。自然,我们也决不同意让技术产品代替我们去坚守信仰。情感、体验和信
仰,它们本身就是目的。当我们去爱的时候,相应的过程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当我们去体验的时候,相应的感
受就是我们想要的;当我们去信仰的时候,相应的意义就是我们愿意被赋予的。哪怕技术工具能够百分之百
地像人一样生活,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去解决宇宙的难题和生命意义的困惑,在这些方面,我们依然不会
允许让它们替代我们。不止是这样。即使让另一个人类成员而不是技术产品在这些方面来替代我,也会让
我感觉到人格上的冒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情感、体验和信仰是人之为人的构成性要素,是我之为我的本质部分,它们跟效率无
关。爱的快慢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投入。你谈恋爱花一天,他谈恋爱用一生,没有高下之别,关键在真爱。
体验甚至是反效率的,重要的是体验有多好,而不是体验的效率有多高。别人一个小时才能看完的数学书,
你十分钟就看完了,通常你会得到表扬,你数学真好,你真聪明。别人一个小时才能听完的音乐,你十分钟就
听完了,通常你会被嘲笑,你音乐感太差了,你在糟蹋东西。信仰也一样,重要的是意义来自你的选择,过程
来自你的坚持。
在是否重视效率上,技术逻辑跟人性的立场完全不同。技术赖以扬名的是效率。任何工具或技术的出
现,以提升效率为唯一目的。跟效率相关的活动,都可以成为工作内容。但人类之所以愿意用技术来提升效
率,是因为还有别的工作要做,这些工作更重要。随着技术的发展,有一天人类也许会把所有的工作都交付
给技术产品去完成。这种交付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在工作之外,还存在着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在
等着我们。它们是情感、体验和信仰。在这些方面,效率无足轻重;并且,在它们之外,不存在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没办法设想,如果连这些方面都交给技术,我们还能干些什么。辛苦工作,是为了满足情感的需求,获得
更好的体验,守护和践行自己的信仰。这些才是工作的目的,是技术逻辑得以应用的根本前提。换句话说,
它们就是人文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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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超《人类自由作为自我建构、自我实现的存在论结构》,《哲学研究》2019年第4期,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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