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卷第1期
2
012年1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39,No.1
January,2012
《文心雕龙·隐秀》风格说辨正
王万洪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摘要:在对《文心雕龙·隐秀》篇的研究中,有一类颇具影响的意见是将“隐秀”看作不同的风格类型:一是“隐”
与远奥的风格相近或相通;二是“秀”与新奇的风格接近;三是认为“隐秀”与“风骨”属于刚柔对立的关系,“隐秀”是
阴柔的风格。从《文心雕龙》原文所述可知,“隐”、“秀”、“隐秀”都不是风格类型,而是刘勰受汉代京房《易》学影响
所作的美学探讨。“隐秀”这一美学命题,是刘勰主张的写作之美与写作策略的重要范畴。
关键词:《文心雕龙》;隐秀;风格;京房《易》学;写作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2)01-0111-07
当前,对《文心雕龙》风格理论的研究正在走向深
入,许多问题得到了更为清楚的研究,在这些研究中,
独创较多而成体系的代表性成果是詹锳先生所著《文
詹锳先生《文心雕龙的风格学》在阐释“八体”风
格时认为,远奥的风格与隐秀之“隐”相近或相通。
《文心雕龙·体性》解释远奥这种风格的特征是
[2]380
心雕龙的风格学》一书(以下简称《风格学》)。在有关 “馥采曲文,经理玄宗” ,因其来源是玄学思想,虽
隐秀》这一篇目的研究中,该书提出了这样三种意
然很讲究文采,但是文意隐晦艰涩,曲折难懂。《明
见:一是认为远奥的风格与隐秀之“隐”相近或相
《
[2]65
诗》篇以“诗杂仙心”、“率多浮浅” 诸语论述正始时
[1]9
通 ;二是隐秀之“秀”与新奇的风格接近,但又不是
代的玄言诗风,同篇又论“晋世群才”文风曰:“江左篇
[1]9
[2]65
新奇 ;三是认为“风骨”与“隐秀”分属于刚柔风格,
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 《时
[1]104
“
隐秀”是柔性风格的代表 。上述第一、二种看
序》篇也有与此相近的论述:“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
[
2]541
法,是将“隐秀”拆开解析,并各自与《体性》“八体”风
格中的远奥、新奇二体对应联系在一起;第三种看法,
是将《体性》篇提出的刚柔风格论具体化,并对应刚柔
为“风骨”与“隐秀”。此外,还有的研究者从《周易》乾
刚坤柔的特征角度提出来,尤其是认为“隐秀”具有坤
象“含弘光大”的品格。笔者以为,从《文心雕龙》原文
的论述,再对照《风格学》自身的论述,这三种意见都
是可以再作讨论的。“隐秀”是刘勰受汉代京房《易》
学影响所作的美学探讨,“隐秀”这一美学命题的主
旨,是刘勰主张的写作美学与写作策略的重要范畴。
试析如下。
因谈馀气,流成文体。”
刘永济先生《风骨》篇校释
引述《隋书·经籍志》集部后论“永嘉以降,玄风既扇,
辞多平淡,文寡风力”诸语,认为刘勰对玄言诗风的批
[3]99
评“针时最切” 。比刘勰稍后,钟嵘在《诗品·序》
中论玄言诗风为:“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
[
4]73
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 这一看法与刘勰近似,
二人意见均含贬义。
由上述评论来看,远奥风格的主要特征在于文意
深远,难于理解。刘勰是不满远奥的风格的。《练字》
篇则以“阻奥”分析此说: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
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
一
“隐”与远奥
收稿日期:2010-06-20
作者简介:王万洪(1979—),男,四川简阳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11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
蓄美的修辞技法论。
[
2]484
抑亦字隐。
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隐”还有可能是作家采用
的一种写作策略,“隐”是指对诗文主旨的有意曲隐。
这不仅是对读者而言的“意在言外”、“余味曲包”的鉴
赏美感追求,往往也是作者有意为之或迫不得已采用
的写作策略。前汉武帝喜好文学并鼓励文学创作,为
汉大赋的创造提供了“崇替在选”的浩荡皇恩,司马相
如写给汉武帝看的《大人赋》,当然是“秀句”无数的好
东西,以至于汉武帝读后,顿有飘飘凌云之志,《风骨》
盛赞该文风力遒劲。但是,此作主旨的表达以“隐”为
特征,虽然曲终奏雅,暗含讽谏之旨,却因不能明白直
谏而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是司马相如不懂得讽
谏吗?当然不是,是因为作文时不便直谏,或不得直
谏而已,故而只好“曲隐”。
文风艰深,若非师授博学,则难以读懂,这样就必然会
限制其文章的阅读与传播范围,“字隐”之弊已经“翻
成阻奥”,极为不利。简言之,刘勰所论述的远奥文
风,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属于时代风格的范畴。
《
风格学》认为,隐秀之“隐”与远奥相近或相通,其说
无据。刘勰在《总术》篇曾指出:“奥者复隐,诡者亦
[2]530
曲。” 那么,“奥者复隐”一说之“奥”,是否即隐秀
之“隐”呢?《隐秀》开篇说: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
[2]495
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
源奥”与“根盛”对举,刘勰以水源渊深可以发源支流
为喻,是在论述写作中对“文情”的掌控方法问题。
《
隐秀》篇讲“心术之动远,文情之变深”,实乃《文心雕
因此,“隐秀”之“隐”主要是指写作技法与写作策
略。“远奥的风格与隐秀之隐相近”的说法不能成立。
龙》所主张的“情—言—文”的写作过程论之一精彩例
证。《情采》篇说:
二
“秀”与新奇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
《风格学》认为,“隐秀”之“秀”与新奇的风格接
近,但却不是新奇。
[
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2]415
[
2]415
刘勰提出“立文之本源” ,将写作主体的情感比作
文之经线,将言辞的组合条理比作纬线,经正可使纬
成,文理确定可使言辞畅达,由情性到文理,从文理到
言辞,从言辞再到文章,“情—言—文”的过程模型完
整地展开来。《隐秀》“心术”、“文情”之意,即指“情之
经”,这种情理是深而且远的;正确地处理好情与辞的
关系问题,是写好文章的“本源”,意义重大。刘勰说
刘勰论述新奇风格的特点是“摈古竞今,危侧趣
诡”,这是抛弃古代的优良文风,竞相模仿近代“趣诡”
的不良文风的结果。因此,刘勰对新奇的文风持批判
态度,《通变》篇论述到: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
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
[2]397
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
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情理既是写作之源,也是 “才颖之士”采用疏远附近的学文之道,所以其文章
写作之根。故知“源奥”之“奥”,也是深或远之意,但 “矫讹翻浅”,“美而无采”,不足以言文。“近附而远
并非指曲折幽深,与远奥风格特征不同。再查《隐秀》
篇,刘勰自述“隐”之含义及“隐”与“奥”的关系,得三
例:
疏”是形成新奇文风的方法论错误的根源。刘勰批评
说:
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
[
2]397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
弥澹,何则? 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然后,刘勰还从创作方法的角度分析了形成新奇文风
的原因:
[2]495
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
[
2]495
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
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斯实情讹之所
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
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或有晦塞
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隐篇
[
2]500ꢀ501
俗,非一朝也。
①
[2]496
所以侈翰林,秀句所以照文苑,盖以此也。
文风新奇,表面原因是选字误用与词义误解,关键是
据此可知:“隐”与“奥”之意并不相同。“奥”乃 “《雅》《颂》未闻”,“旧染成俗”所致,是不学习经典造
“
晦塞为深”的风格;而“隐”则不是风格类型,主要针
对“隐”篇章旨意而言———或“以复意为工”,或追求
文外重旨”,是写作达到“秘响旁通,伏采潜发”之含
成的。这和《体性》篇论述“才气学习”对风格形成的
重要影响是一致的。《体性》篇谈到习染的重要性时
[
提出“必先雅制,沿根讨叶”
2]380
“
的要求,按照儒家经
112
王万洪《文心雕龙·隐秀》风格说辨正
典的规范来学习、模仿。故而刘勰极力提倡“确乎正
度看,秀句“状溢目前”,形象生动、富于表现力;第四,
[2]389
式” ,提倡符合经典的“正言”、“正辞”、“正文”、 “秀句所以侈翰林”,具有《文赋》所论“立片言而居要,
[6]241
“正采”,反对“反正”、“奇辞”、“奇文”、“奇采”。正,就
乃一篇之警策”
的作用;第五,秀句不是来自形式
是雅正,要求宗经,从情感的修养开始就需如此。写
文章看起来是由情感到言辞的表达过程,实际上是
上的雕琢和工巧,“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第六,秀句
内涵广泛,可以抒写“无聊”、“不遂”、“悲极”、“怨曲”
等等社会生活内容。
“
必先雅制”的修为要求,是修炼人品、积学炼才的中
正品格、雅正思想在写作上的体现。所以说,刘勰的
习有雅郑”思想,是他宗经尚雅文学观在主体修为方
面的外化。王小盾先生说,《文心雕龙》提到新奇,主
综上所述,刘勰是极力崇尚“秀句”的。“秀”是一
“
种富于独创性的非常个性化的文学语言或文学描写,
[2]18
具有《征圣》“精理为文,秀气成采” 的不同凡响,也
[
5]
[2]51
要是对追逐时风者的批评。如《明诗》篇说:
宋初文咏……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
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
有《辨骚》所言“惊采绝艳” 的美感效果,是诗文中
最为传神写照的佳句,属于写作语言的表达技巧范
围。因此,“秀”不是、也谈不上接近新奇的风格。
[2]65
所竞也。
三
“隐秀”与阴柔风格
对此,刘勰提出的补救之道是“还宗经诰”,然后才可
以“斟酌质文,隐括雅俗”,形成雅正的优良文风。《风
骨》篇论述说:
《风格学》把“风骨”视作阳刚的风格,认为还有一
种阴柔的风格与之相对应,这就是“隐秀”。这种说法
不能成立。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
首先,《风骨》与《隐秀》位置不协。《风骨》在《文
心雕龙》的第二十八篇,《隐秀》则远在第四十篇,《文
心雕龙》论题篇目数量虽取“大《易》之数”五十,但第
二十八与第四十是否就是对应乾刚坤柔的篇目,并无
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
[2]389
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对于如何做到克服“新奇”,应当做到以下几点要求:
第一,要宗经。以儒家经典文献为蓝本,“熔铸经典之
范”,在儒家经典中去学习写法,感染文风,这是克服
新奇文风的首要条件。第二,懂通变。“洞晓情变”,
即《通变》篇论述的“会通”与“新变”的思想,这一思想
兼顾继承与发展的问题,但更多的是指变化,讲发展。
②
准当依据。因此,说二者刚柔相对,难以服人。此其
一。
其二,看《隐秀》在创作论中的位置。在其前后,
分别是关于镕裁、声律、对偶、比兴、夸饰、用典、练字、
指瑕、养气等论题的篇目,所论述的都是具体的写作
技法与文章修辞的问题,《隐秀》篇被包围在其中。结
合前后各篇所讨论的话题可知,在刘勰的写作意图
中,《隐秀》最大的可能性是写作技法与文章修辞的专
论,而不是讨论风格问题。刘勰将《隐秀》篇位列《练
字》篇之后,其布局不是偶然的。《练字》论述文章句
子组合时词句的选取、运用及其原则,《隐秀》即紧接
着论述在选词之后怎样创造秀句、佳句、美句的问题,
二者是在论述写作时怎样由词到句的行文措辞关系
问题,“隐秀”属于语言表达的技巧。王国维论述其境
界说,曰:能感知,能写之。何谓能感知? 王氏举例
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
翔集子史之术”,在多样写法中转益多师,探索汲取,
提高写作技法。第三,依定势。“曲昭文体”的含义,
不仅要求写作者熟悉各类文体的写法、特点、要求,更
希望作者能如《定势》篇所要求的那样,遵守“本采”,
按照文体自身风格要求来进行创造。在写作过程中
不随意违背文体要求,不“反言”、不“反正”,若不如
此,就会造成混乱,形成奇辞与“新色”,即新奇的风
格。
通过对该体特征的分析与运用来看,新奇属于时
代风格范围。查《隐秀》篇关于“秀”的论述,主要有:
[2]495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秀以卓绝为
“
[2]495
[2]495
巧” ;“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篇章秀句…… ‘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
[2]496
[7]143
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 ;“如欲辨秀,亦惟摘
矣。” 由此例,则“闹”字与“弄”字为刘勰“练字”之
[
2]496
[2]496
句” ;“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言之秀
[
佳选,既准确明白,又包含对美感境界的创造;“红杏
枝头”与“云破月来”则为刘勰所论之秀句,千百年来,
都具有“状溢目前”、“卓绝独拔”之秀美。
2]496
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
刘勰所谓之“秀”有以下几层含义:其一,主要指
诗文中的“秀句”,与“隐篇”相对;第二,“秀”是“独
拔”、“卓绝”而文采斐然的诗句;第三,从接受美学角
第三,《隐秀》不论柔气。阳刚与阴柔本是刘勰从
文气角度分出的风格类型说,《风骨》主气,所论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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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隐秀》虽有一处谈“气”,但与柔性美无关: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
“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
[2]496
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
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
也。“东西安所之? 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
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
羁旅之怨曲也。
这里,刘勰是在举例论述何谓篇中之“秀句”。“秀句”
是“独拔”、“卓绝”的鲜明生动、警策感人的名句或警
句。“朔风”句乃实实在在的边塞悲怨诗句,刘勰评价
[
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2]496
为“气寒而事伤,羁旅之怨曲”。《时序》篇论建安文 《风格学》书中曾单独分析这些诗句:“象征弃妇的愁
学:“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
怨……显示出主人公的壮志未遂……显示出一位思
[2]541
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
以此对应观照
妇极度悲愁的情怀……造成了一种令人感伤的气
[
1]99ꢀ100
之,则“朔风”句之“气”,就不是柔气,而是“世积乱离,
风衰俗怨”的梗概之气、阳刚之气。所以,从文气刚柔
角度看,不能够支持“隐秀”是阴柔风格的说法。
氛。”
这样的愁怨壮志与悲愁怨曲,正与《时序》
论述的建安诗风一致。《风格学》书中又说,“临河濯
[1]96
长缨,念子怅悠悠”,就是“志高而言壮”的 。如此,
第四,论者之失。首先看《风格学》论述之失。 “隐秀”不是柔性的风格。
风格学》认为,刘勰“设《隐秀》篇论述诗歌里的柔情
其次,主张“隐秀”具有《周易》坤象品格的观点之
《
[
1]104
或柔性风格。” 《隐秀》是否专论诗歌的创作而不
包含其它文体,在此略而不论;但是,从刘勰本论来
看,意非如此。刘勰举“隐篇”佳制曰:
失。论者对《隐秀》“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之“四象”
的理解是“含弘光大”,而“含弘光大”正是《周易》坤象
[5]
的品格,则“隐秀”可视为柔性的风格。历代对《隐
秀》之“四象”与《征圣》篇“四象精义以曲隐”之“四象”
的含义有多种理解:或解为“老少阴阳”(《系辞》本论,
黄叔琳承朱熹取于邵雍说),或解为“春夏秋冬”(从
《系辞》本论化出),或解为“真假义用”(唐孔颖达《正
义》引庄氏说)。以上解说,其发生时代均在刘勰之
后,不可能是刘勰“四象”的取义。王小盾先生解释这
两处四象为“含弘光大”,取法荀爽、李道平易学。朱
清、王新春、陈良运、黄高宪、夏志厚等先生认为,刘勰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
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陈思之《黄
雀》,公幹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
[2]496
谕。
刘勰所举《离别》、《长城》诸篇,无一不是慷慨悲怨的
作品。《风格学》论述建安时代的诗风说:“这与《隐
秀》篇论述曹植、刘桢诗篇的‘格刚才劲’是一致的。
《
体性》篇还对刘桢的个人风格有所解释:‘公干气褊,
[1]97
故言壮而情骇。’” 由此,读者不得不产生一个疑 《文心雕龙》所取之易学素材,是来自于汉代易学,主
问:慷慨磊落、格刚才劲、言壮情骇诸语,所指究竟是
阳刚风格还是柔性风格?“建安诗风”是属于柔性风
格吗?以刘桢为例,此人绝非柔性风格的代表:在刘
要是京房易学。京房易学系统地提出了八宫象数、阴
阳二气、四象、互体、飞伏、卦变诸说,《文心雕龙》则化
用这些成果,对应提出八体、刚柔、显隐异术、文变无
方、变文之术等理论。《隐秀》所提及之“互体变爻”,
是在汉代易学中才出现的易学新成果,不是《系辞》本
论所有,并非本于坤象“含弘光大”的品格。由此可
知,上述理解四象为“老少阴阳”、“春夏秋冬”、“真假
义用”、“含弘光大”的说法都是不能成立的。陈良运
先生认为“四象”具体指《系辞》本论之“得失、忧虞、进
退、昼夜”,其“精义”对应为“吉凶、悔吝、变化、刚柔”,
[2]389
勰看来,刘桢是“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
的典型。
《体性》篇论刘桢为“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詹锳
[1]13
先生释“气褊”为性子急躁而不稳定 。范文澜先生
注“气褊”句:“《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载桢平视
太子夫人甄氏事。谢灵运《拟邺中集诗序》曰‘桢卓荦
[8]509
偏人。’此气褊之征。”
刘桢“平视甄氏”的结果是
[9]448
“
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 。这种性格使他
[10]
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曹丕《典论·论文》评刘桢称“壮
而不密”;梁钟嵘《诗品》评谓:“气过其文,雕润恨
是卦象“互体变爻”的结果 ;朱清先生则认为,“在
[11]
汉易中一个卦体所包含的四个子卦象就是四象” 。
刘勰在《隐秀》化用“四象”,是在讨论“互体变爻”的文
变之术,即“显隐异术”的写作技法,这是刘勰取京房
易学“飞伏”说提出的具体写作要求,“隐篇”与“秀句”
一隐一显,互为飞伏。除“隐秀”论受飞伏理论影响,
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刘勰还在论述“刚柔”、“阴阳”、
[3]182
少。” 刘桢的诗歌写得很好,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缺
乏文采,略显刚硬。所以詹锳先生说:“这种骇人视听
[1]13
的粗壮风格,和他的急躁脾气是一致的。” 由此可
知,刘桢不是柔性美的代表。再从刘勰所摘录的若干
“秀句”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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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万洪《文心雕龙·隐秀》风格说辨正
“
奇正”、“表里”、宗经与新变等论题上,化用了由飞伏
以立本”诸语,但是,不同于《体性》篇论述八体风格,
刘勰并没有对粗略提及的刚柔风格论进行特征、运用
论生成的范畴对比或理论对比思维,《体性》篇提出的
表里相符、论述风格八体提出的两两相对、《定势》篇
提出的“执正驭奇”、《辨骚》篇清理的楚辞与经典关系
的“四同”和“四异”等等,均为这种对比思维的结果。
京房“飞伏”论发展到虞翻易学时,生成了“旁通”说。
虞翻“旁通”说是指两个相反的卦象其卦义可以相因
相通,一卦的卦义可以隐藏或包含与之相反的另一卦
④
方面的解析,刚柔论是没有形成完备的结构体系的。
故而《风骨》与《隐秀》不是刚柔风格的代表。
(二)《隐秀》篇主旨还原
当前,对《隐秀》篇主旨的研究主要有两大类意
见:一是文学风格论,二是形象论或手法论,以第一种
[14]
影响较大。王小强先生新近提出审美特征论 ;陶
水平先生则认为,《隐秀》篇主旨是在从创作论的角度
谈言意关系,或从修辞论的角度来探讨文学创作的规
[11]
的卦义 。《隐秀》提出“秘响旁通,伏采潜发”,是对
虞翻“旁通”说的转化运用,故而“隐篇”与“秀句”并不
绝然对立,二者也可以互相转化。由上述可知,“隐
[15]
律 。综观上述各论,都有一个趋势,即将“隐”与
秀”虽然与《易》学理论关系密切,但并不是指柔性美 “秀”分开讨论而不作整体合观。刘勰虽然多次将
的风格类型。
“隐”、“秀”分开论述,但考虑到他写作时所采用的互
文手法,并结合《隐秀》全文所述来看,“隐秀”应该是
一个整体概念,不能割裂开来看。首先,《隐秀》篇结
尾说:“(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
四
辨正论题的意义
上述将“隐秀”看做风格论的意见是不合《文心雕
龙》原意的。刘勰在《体性》篇提出的远奥与新奇风
格,内涵各有侧重,不能将“隐”与“秀”类同于二者;同
时,“隐秀”也不是阴柔的风格。于是,我们可以顺势
讨论如下两个问题:一是“风骨”与“隐秀”不构成刚柔
风格的问题;二是《隐秀》篇的主旨,实际上是在论述
写作之美与写作策略问题。
[2]496
也。” 可见,“隐”是指对整篇文章的要求,“秀”是
对部分精彩语辞文句的要求,二者相结合,就可以达
到“照文苑”、“侈翰林”的审美效果。因此,“文之英
蕤,有秀有隐”,“隐篇秀句”是文章整体美感的两个方
面,是紧密联系的。
(
一)《风骨》与《隐秀》不构成刚柔风格
通过对“隐秀”属于风格论意见的梳理与重新论
证,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意见被提出的根源,在于论者 “隐秀”也是一个整体。
其次,“使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
[
2]496
悦” 。从写作主体或鉴赏主体思维特征角度看,
[
2]495
将“风骨”看作阳刚的风格类型,受《周易》刚柔气论思
想的影响,故而视“隐秀”为柔性的风格。因此,要辨
明“隐秀”不属于风格论的意见,需要明确两点认识:
一是“风骨”并非阳刚的风格;二是《文心雕龙》的刚柔
风格论不成体系,并无实指,书中没有具体的篇目对
应刚柔风格类型。
第三,“篇中乏隐”与“句间鲜秀” ,论述不懂
隐意与缺乏秀句的败笔之作,这二者各自侧重于用意
与表达,共同构成整体的文章写作过程,不能割裂。
第四,刘永济先生指出:“文家言外之旨,往往即
在文中警策处,读者逆志,亦即从此处而入。盖隐处
[3]141
即秀处也。”
并举屈原《九歌》、司马相如《大人
对第一点,杨明先生等研究者早就论据充分地指
出,刘勰标举“风骨”,是在提倡一种明朗动人、精炼准
确的文风,这是一种普遍的文风,不是专指阳刚风格
赋》、曹植《洛神赋》等篇为例证明之。刘先生这一说
法不一定全对,但从若干创作实践与名作欣赏角度
看,也有一定的道理,唐人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
相》、韦应物《滁州西涧》皆合刘先生此论。刘勰《隐
秀》所引之若干“秀句”,无一不是深含旨意者。由此,
[12]131
而言 。这种意见,马正平先生在《文风的两个层
次》一文也曾指出:准确、鲜明、生动的文风,是适用于
[13]336
各个时代的共时文风,是对文风的基本要求 。笔 “隐篇”与“秀句”往往一致。
者在硕士学位论文中曾分析“风骨”的六个审美构成
要素,认为刘勰“风骨”熔铸了刚柔与八体风格,是他
主张的风格理想与优良的共时文风。研究者之所以
笔者以为,《隐秀》篇主旨是在论述如何进行“隐
篇”与“秀句”的创造,以及二者相互关系的问题。“隐
秀”连起来讲,有两层意思:一是“隐”篇章之旨意,而
说“风骨”是阳刚风格,是因为《风骨》述及“刚健既实” “秀”佳句之文采;二是讲文采不能过度,“隐”是对
③
[2]495
的阳刚之气,但是,该篇同样主张舒缓柔和的齐气, “秀”的约束与规范。写作者要注意“荣华格定” ,
实兼刚柔二气而有之。对第二点,在《文心雕龙》一书
中,刘勰虽然指出了“风趣刚柔”、“势有刚柔”、“刚柔
将“秀”限制在一定的程度上。这一思想,来源于《情
采》篇:
115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言隐荣华”,殆谓此也……使文不灭质,博
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
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
镕;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馀,而
[2]416
[2]495
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揽之则不足矣。
何谓“正采”?一是指按照“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
的自然之道的原则来创作;二是指文采要达到“彬彬
君子”的要求。“正采”,既符合自然之道的创作原则,
也符合征圣、宗经的儒家文风要求,是“文质彬彬”的
最佳状态。要实现“正采”,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做到
此处所论,除去继续标举“正采”原则,刘勰还特别提
到自然之美的重要性。在《原道》、《情采》、《物色》诸
篇中,刘勰很重视文学创造的自然之美,并认为自然
之美远胜人工修饰之美。文学写作是人为的形式艺
术创造之一,当然少不了润色修饰的举动,但是,这种
润色不能过度,务必遵守“自然会妙”的写作原则: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
“
言隐荣华”。推而论之,“言隐”就是写作时要注意策
略,讲究含蓄、委婉的写作方法,此即“隐秀”本意。
原道》篇说:
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
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
《
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
浅而炜烨。隐篇所以侈翰林,秀句所以照文苑,
[2]496
盖以此也。
[
2]2
深。
符采复隐”的目的是要使“文胜其质、英华日新”的风
格变化在内容上达到“精义坚深”的正确要求,此即
情采》“言隐荣华”的不同表述。可见,“隐秀”思想是
在“自然会妙”的自然美与“润色取美”的修饰美要求
下,“隐篇秀句”的结合,就可以写出明白易懂而文采
光耀的作品。这种作品的文风,刘勰曾冠以“雅丽”的
风格论之,《征圣》篇说:“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
者也。”这样的作品,外秀内实,“丽词雅义,符采相
济”。《宗经》篇论述“雅丽”文风的创造时提出“六义”
“
《
贯穿《文心雕龙》全书的重要写作指导原则。文章应
该如何“隐秀”呢?刘勰提出“伏采潜发”的要求: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
[2]592
说,以为“六则文丽而不淫” ,要求文采华丽而不
过度,正是“隐篇所以侈翰林,秀句所以照文苑”的绝
佳统照。
[2]495
发。
“
伏采”,即采用含蓄、委婉的写作方法来创作“精义坚
深”的文章,使之既有“隐言”与“复意”,又有“正采”与
通过上述辗转互证可知,“秀句”与“隐篇”相和
谐,是写作语言表达的高级状态,是作家写作技法纯
熟修炼的外化表现。刘勰《隐秀》篇主旨,是在论述
“秀句”,达到“义生文外”的效果。隐篇与秀句相结
合,则为最佳: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 “隐篇”与“秀句”的创造与二者关系问题,讲究“伏采
[
2]495
之者不厌。
潜发”、“自然会妙”的创作原则,《隐秀》是在讨论写作
美学与具体写作策略的问题。
《
定势》篇针对遵循文体创造风格的问题,提出“执正
驭奇”的主张,刘勰将其发挥在“隐秀”之美的创造上,
对应地提出“始正而末奇”的遣词造句的写作要求,使
隐篇“文外之旨”在卓绝惊艳的秀句衬托之下到达“玩
之无穷,味之不厌”的审美效果。《知音》篇论述文学
将“隐秀”看做风格类型,同时,将“风骨”与“隐
秀”视为刚柔风格的意见,不合《文心雕龙》原意。通
过对这些意见的梳理与重新论证,我们可以看出,在
对古代文论的某些重要范畴的研究中,尽管有前人的
研究成果可资借鉴,但立足于对原著原文的理解也显
得非常重要。
[2]27
鉴赏理论时提出“六观”之说,其中“四观奇正” ,并
明言这是鉴别文章“优劣”的条件之一。真正懂得“隐
秀”写作技法的作品,是自然为之,中正美丽的作品:
注释:
①
杨明照先生《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无此句,据詹锳先生《文心雕龙义证》、吴林伯先生《文心雕龙义疏》补入。詹、吴二本晚出,
相对较全。
②
夏志厚先生在《文艺理论研究》1990年第3期撰文指出:刘勰《文心雕龙》全书篇目五十篇,上下各二十五篇,其数目均对应
《周易》之天数与地数,并以此为据,将每三篇列为一组,对全书体例结构进行了重新组合。其中,也没有任何论述证明到二
十八与第四十篇为刚柔相对的篇目,夏先生将《隐秀》篇归属于修辞论。笔者以为这种探讨很有启发意义,但并不认同夏先
生对《文心》体例重构的意见。
116
王万洪《文心雕龙·隐秀》风格说辨正
③
④
关于曹丕所言之“齐气”,各家理解皆为舒缓之气。钟仕伦先生考论其为“阔大豪迈之气”,很有新意。笔者此处仍从前说。
笔者硕士学位论文《“风趣刚柔,数穷八体”———<文心雕龙>风格类型理论研究》第二章《<文心雕龙>刚柔风格论》曾列出刘勰
合论“刚柔”五条,单论“刚”八条,单论“柔”五条,指出:与《体性》篇系统的阐述“八体”不同,《文心雕龙》对刚柔风格类型说只
是一些零散的、只言片语的阐述,其见解分别出现在不同的篇目中,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在《文心雕龙》的风格类型学
说中处于次要的地位。刘勰《文心雕龙》书中没有具体对应刚柔风格类型的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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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eAnalysisOn“YinXiu”ofWenXinDiaoLong
WANGWan-hong
CollegeofLiberalArts,SichuanNormal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68,China)
(
Abstract:Inthestudyof“YinXiu”ofWenXinDiaoLong,thereisakindofinfluentialob-
servationabout“YinXiu”differentstyles.First,itissimilarorconnectedtothestyleof
YuanAo;Second,“Xiu”isclosetothestyleofXinQi;Third,hethinkstherelationshipbetween
“YinXiu”and“Strengthofcharacter”arerigidandfeminine,and“YinXiu”isafemininestyle.
,
“ ”,“ ”,“ ”
ButfromtheoriginalshowsdescribedinthebookWenXinDiaoLong Yin Xiu YinXiu
isnotthetypeofstyle,butLiuXieꢁsdiscussiononaestheticsbytheimpactoftheJingFangꢁsYi
academicaddsbeautytothewritingideasandstrategiesofLiuXie.
Keywords:WenXinDiaoLong;YinXiu;style;JingFang’sYiacademic;writingaesthetic
[责任编辑:唐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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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