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 卷第4 期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1,No.4
July,2014
2014 年7 月
宋朝“最腐败”论商讨
张ꢀ 邦ꢀ 炜
(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89;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610066)
ꢀ
ꢀ 摘要:宋代官员的俸禄,上层、下层相差数百倍,不可统而言之。 俸禄的厚薄与腐败的程度并无必然的、直接的
因果关联,两者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 历史上究竟哪个朝代最腐败,只怕是个既很难比较,又无多大意义的伪
命题。 历史有条铁的定律:廉洁兴邦,腐败亡国。 赵宋王朝经历了初期较廉洁、后期极腐败直至最后灭亡的过程,
一部宋朝兴亡史正是“历史周期律”的绝好例证。
关键词:宋代;俸禄;腐败;增俸养廉;省官益俸;重禄重罚;历史周期律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4)04⁃0149⁃07
[
3]8
ꢀ
ꢀ 对于宋代历史,误读误解不少。 新近又添一说: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公务员’工资最高、最腐败的
禄,大抵皆薄。” 他们总是强调宋代官吏的俸禄比
唐代不仅低,而且低得多。 “ 什么藤结什么瓜”。
杨、范、王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人们难免怀
疑他们在替自家人说话。 平心而论,杨、范、王等人
的论述虽然包含着某些情绪化的成分,但并不算离
谱。
“
朝代。”凡事均有前后演变,且上层下层差别极大。
探究历史问题,离不开层次感与过程论。 如果只是
说宋朝腐败,虽有不分前期、后期的缺陷,然而大体
而言,并无不可。 断言宋朝俸禄“最”高、“最”腐败,
这两个“最”字就值得斟酌了。
对历朝历代俸禄的多少,作出准确的数量性比
较,无疑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第一,中国古代的俸禄
制度前后演变繁多,从秩石制到品级制便是一大变
化。 第二,俸禄结构相当复杂,包括正俸、加俸、职田
等类型,类型之中又有项目,如正俸包括俸钱、衣赐、
禄粟等项目,且支付形式多样,包括货币、实物乃至
土地、劳力等等。 第三,物价波动频率高,幅度大。
然而,北宋初期与唐代确实具有可比性,其原因是北
宋初期的俸禄制度承袭五代,而五代的俸禄制度以
唐代为基础。 五代与唐代的俸禄制度不同之处有
三:一是实行“半俸”制,“百官俸钱,并减其半,自余
别给,一切权停”;二是施行“除陌”(又称“省陌”)
一ꢀ 千差万别的俸禄
所谓宋朝“公务员” 是对古代官吏的当代化称
呼。 “两最”论者判定:“宋朝‘公务员的工资’是汉
①
代的6 倍、清代的10 倍。” 此说既与当时人的说法
相反,又与现今研究者的结论不同。
宋代官吏俸禄最高吗? 北宋文学家杨亿做过较
为具体的比较,认为其总体水平明显低于唐代,特别
是刚刚步入仕途的低级官员,其俸“ 不及周之上
[
1]卷十六
农”,“不及汉之小吏”
之谓也。 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 中,对宋代
俸薄”说论述较多,并为官员喊穷叫苦:“俸禄不
继,士人家鲜不穷窘,男不得婚,女不得嫁,丧不得葬
。 “上农”者,富裕农民
“
制,规定77 钱当100 钱行使;三是推行“折实” 制,
[
2]卷上
[2]卷上
者,比比有之。”
王安石一言以蔽之:“方今制
“半俸三分之内,其二分以他物给之”
。 正是依
收稿日期:2014⁃04⁃28
作者简介:张邦炜(1940—),男,四川江安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特聘教授,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研究
方向为宋史。
149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10]872
据以上三个因素,《中国俸禄制度史》一书断定:“宋
曹,且免受逼卒”
;“闲曹奔走徒云仕,薄俸沾濡
。 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之间的差距
就相当明显,某些部门“人人富饶”,某些机构则“寂
[
4]241
[11]卷五
初官员俸禄大略只相当于唐时的四分之一。”
作
不逮亲”
[
5]13
者指出,宋人所说“国初士大夫俸入甚微”
属实;北宋初期以后,俸禄逐渐增加,到南宋后期已
,大体
[
12]82-83
寞弥甚”
,于是官吏们想方设法,改闲曹为剧
[
4]300
[13]卷四十一
又
提高“七八倍”
之多。 但因物价不断上涨,官吏
任。 即所谓:“众人剪剪兮,趋慕要津。”
增加的俸禄往往被价格因素所抵消,实际俸禄仍然
比不上唐代。
如因地区不同而不同,“内任”即京朝官与“外任”即
地方官之间差距也不小。 唐代后期,藩镇坐大乃至
宋人确实有此一说:“国朝待遇士大夫甚厚,皆
割据,重外任而轻内任,“以朝廷为闲地,谓幕府为
[
5]46
[14]693
前代所无。”
清代学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二
要津”
。 宋代加强中央集权,与唐代后期恰好
十五《宋制禄之厚》、《宋恩赏之厚》、《宋祠禄之
制》、《宋恩荫之滥》等条目中对此说有较为详尽的
论证。 然而稍加留心,即可发现,所谓“士大夫” 在
这里并非泛指数量众多的“公务员”群体,而是专指
高官。 宋代官吏的俸禄,上层下层差距极大。 据
相反,重内任而轻外任,“指台阁为要津,笑州县为
[15]1599
俗吏”
。 宋代官员调动频繁、内任外任不时互
换,多少起到了一些缩小官员收入差距的作用。 然
而,如何“削峰填谷”是道难题,有宋一代始终未能
解决。
《
宋史·职官志十一·奉禄》记载,仅就月俸一项而
二ꢀ 美妙幻想的破灭
言,最高级别的官员高达“四百千”,最低级别的官
吏仅“一千”而已,未入流、无品级者则无记录。 所
谓“一千”即一缗,又称一贯。 两者相差400 倍,岂
可统而言之。 禄粟最高每月200 石,最低2 石,前者
是后者的100 倍。 正如研究者所说:“五品以上的
高官,俸禄高得惊人。”“而广大的低级官员,俸禄很
将俸禄与腐败挂钩是一种历史上早已形成的习
惯性思维。 清初大学问家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二
《俸禄》可谓集这一认识误区之大成。 他说:“贪取
之风,所以胶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给之薄而无
[
16]548
以赡其家也。”
将贪腐的原因一概归结为俸薄,
此说不妥显而易见。 顾炎武旁征博引,依照其列举,
至迟从汉成帝开始,历代统治者不断地如是说:“其
[
4]300
低,连维持基本生活都有一定困难。”
他们不免
[16]548
牢骚满腹。 北宋前期,“三班奉职月俸钱七百,驿券
肉半斤”(按:驿券即驿站发给的纸券,凭此享受有
关待遇);有位职居此阶者在驿壁题写打油诗:“三
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 七百料钱何日富,
禄不赡,则不免失其所守,而陷于罪者多矣。”
其实,俸禄与腐败并无必然的、直接的因果关联,俸
禄的厚薄与腐败的程度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
在这一思维定势的支配下,增加俸禄成为反腐
倡廉的手段。 “高薪养廉”并非舶来品,这种主张由
来已久。 北宋开国之初,宋太祖就说:“俸禄薄而责
[
6]285
半斤羊肉几时肥?”
三班奉职系低级武职官吏。
南宋时期,北方官民大量南迁,“吴中羊价绝高,肉
一斤为钱九百”,因此有官吏写下打油诗:“平江(治
今江苏苏州)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 只把
[
17]605
范仲淹更是直言不讳:“厚
岂止说说而已,宋朝统治
人以廉,甚无谓也。”
[
2]卷上
禄然后可以责廉隅。”
[
7]682-683
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这些均可作
者试图从俸禄入手解决贪腐问题,采取过若干“增
俸养廉”的措施,目的在于让官吏在经济上不必贪。
值得一说的是,宋朝统治者的以下两种反腐努力,最
终化为泡影。
为宋代低级官员俸禄不高的佐证。 而唐时白居易在
做盩厔(即今陕西周至)县尉时,对俸禄与生计则颇
有满足感。 其诗云:“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
[
8]4-5
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唐、宋两代低级官员
一种是“省官益俸”。 冗官与贪赃是宋代常见
的两大腐败痼疾。 宋太祖对此早有较为清醒的认
识。 他在开宝年间发布诏令:“与其冗员而重费,不
的感受截然不同,当然其中也包含着个人志趣与境
界的差异。
[
18]3754
除品级高低而外,造成官吏收入差距的因素还
较多。 如因机构不同而不同,任职于“闲曹冷局”即
清水衙门与“要津剧任”即油水部门的官吏收入多
寡悬殊。 唐朝官吏便如是说:“闲曹犹得醉,薄俸亦
若省官而益俸。”
按照他的构想,此举一箭双
雕,可同时解决冗官与贪赃两大痼疾,并且两全其
美,既不增加财政支出,又可改善官吏生活,让官吏
在经济上无贪腐之必要。 宋太祖“省官益俸”的决
策在统治集团内部得到较为广泛的认同:“限以常
[
9]新集,卷三十二
胜耕。”
宋代官吏更是感叹:“薄禄庇闲
150
张邦炜ꢀ 宋朝“最腐败”论商讨
[
1]卷十六
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后来
员,理当减于旧费。”
原因在于财力有限,未能做到“尽禄天下之吏”,于
[
19]18
称赞道:“开宝之制,可谓善矣!”
“省官益俸”即
是出现了“重禄公人”与“无禄公人”之分。 无禄公
人抱怨朝廷口惠而实不至,仍然贪赃枉法。 重禄公
人所得俸禄并不太“重”,实际收入不如从前“受赇”
所得。 他们贪得无厌,不惜以身试法。 如果说“省
官益俸”在统治集团支持率较高,那么“重禄重罚”
则反对者较多,以致实施时间不长。
使在今天也不无一定借鉴意义,其可取之处不在于
将增俸与养廉相联系,而在于将省官与增俸相结合。
在减少官吏数量的基础上增加俸禄,可避免行政成
本过高,不致加重财政负担。
“
益俸” 在宋代并非只说不做。 据《宋会要辑
稿·俸禄杂录》记载,地区性增俸、局部性增俸多达
3 次,还有三次全局性增俸,即“大中祥符增俸”、
元丰增俸”、“崇宁增俸”。 然而,官吏贪腐问题并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衣食既足,廉耻自兴”,
“人知自重,不敢冒法”等等,都是不切实际的美妙
幻想。 宋代历史证明,高薪不能养廉。 蔡京、秦桧、
韩侂胄、贾似道之流俸禄最高最腐败,便是明证。 贪
官污吏欲壑难填,想让他们在经济上不必贪是不可
能的。 当然,低薪无薪更难促廉。 薪俸是个再分配
问题,并不具备反腐功能。 它应当同经济发展水平、
财政收入状况、物价波动幅度相适应。 建立一个较
为合理的薪俸体系并适时加以调整,其主要作用在
于理顺关系,安定人心。 解决腐败问题不能着眼于
俸禄,把增俸作为反腐手段,注定会落空。
3
“
未因此得到缓解,有宋一代的总趋势是廉未养而愈
贪。 何以至此? 具体原因在于两个失控。 一是官员
总数失控,官未减而反增。 宋朝统治者始终为冗官
问题所困扰,财政不堪负荷。 二是市场物价失控,俸
名增而实虚。 尤其是南宋晚期,物价飞涨,官民怨声
载道:“人家如破寺,十室九空;太守若头陀,两粥一
[
20]卷二十七
饭。”
另一种是“重禄重罚”。 宋代胥吏长期以来大
多基本无俸禄。 沈括《梦溪笔谈》记述道:“天下吏
三ꢀ 仅供参考的议论
[
21]133
人素无常禄,唯以受赇为生,往往致富。”
无常禄”,居然“致富”,靠的是“受赇”。 所谓“赇”
胥吏
宋朝最腐败吗? 从当时到现代,相反议论不少。
下面列举一些,仅供宋朝“最腐败”论者参考。
北宋哲学家邵雍的“太平世”说便与“最腐败”
论形成鲜明对照。 邵雍庆幸自己生长在“太平无事
日”:“此身生、长、老,尽在太平间”,“天下太平日,
“
者,“贪污受赂”之谓也。 王安石为解决这一突出的
腐败问题,着眼于俸禄,主张“尽禄天下之吏”。 熙
宁三年(1080),宋神宗采纳王安石建议,恩威并用,
推行重禄法,当年京城和各地都拨出一大笔专款,用
[
23]12727
人生安乐时”
,因而名其居曰“安乐窝”,并自
[
21]133
于支付胥吏俸禄,此后“岁岁增广”
。 同时用重
号“安乐先生”。 他的诗集《击壤集》实可更名为《太
平颂》,诗集中,“太平”一词竟反复出现51 次之多,
诸如:“太平无限好”,“人间久太平”,“人老太平春
未老”,“太平身老复何忧”,“天下太平无一事”,
“一百年来号太平”,“太平文物风流事,更胜元和全
法治贪,宣布贪污受赂者以仓法论处。 “仓法”的全
称是“诸仓丐取法”,原本专门针对管理仓库的官
吏。 其惩处办法是:赃款不满一百文,判处徒刑一
年,每增加一百文,加一等(即徒刑半年)治罪;赃款
达到一贯,判处流刑二千里,每增加一贯,加一等
[
24]1-290
盛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邵雍还宣称宋
(
即流放五百里)治罪;赃款达到十贯,为首者刺配
朝创造了所谓“五大奇迹”,说:“本朝五事,自唐虞
而下,所未有者: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服天
下,在即位后;三、未尝杀一无罪;四、百年方四叶;
沙门岛。 惩罚可谓重矣。 并鼓励检举,其奖励办法
是:检举判处徒刑的赃吏,赏钱一百贯;检举判处流
刑的赃吏,赏钱两百贯,检举刺配沙门岛的赃吏,赏
钱三百贯。 奖励亦可谓重矣。 重禄法将俸禄同奖惩
挂钩,重禄与重罚并行,确有可取之处。
[
25]196
五、百年无心腹患。”
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
理学家程颐同样声称:“本
26]159
只是其“五大奇迹”的
[
具体内容与邵雍所说稍有不同。 古人有所谓“三
代”理想,他们往往把“三代”作为美好时代的代称。
南宋诗人方回将汉、唐、宋相提并论,力主“前、后三
代” 说:“前三代,夏、商、周也;后三代,汉、唐、宋
宋神宗、王安石等人深信:重禄可养廉,重罚能
治贪。 据《文献通考·国用考二》记载,他们的设想
是:“吏禄既厚则人知自重,不敢冒法,可以省刑。”
然而这一预定目标并未实现,其结果是:“良吏实
[
27]卷三十一
也。”
[
22]232
寡,赇取如故,往往陷重辟。”
何以至此,其具体
宋人的议论不免有王婆卖瓜之嫌。 值得注意的
51
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是,作为蒙古国信使出使南宋的名儒郝经同样将汉、
不仅与史实不符,并且不是论证而是忽略了这条铁
的历史定律。
北宋初年乃至其前期,吏治较清明。 宋太祖如
此描述当时的情形:“仓箱有流衍之望,田里无愁叹
唐、宋盛赞为“后三代”。 他上书宋理宗说:“汉似乎
夏,唐似乎商, 而贵朝则似乎周, 可以为后三
[
28]1655
代。”
元朝官修《宋史》 认为,宋代政治不是最
[
18]6496
腐败,而是较清明,某些方面甚至超过汉、唐。 该书
之声。”
虽有夸张之嫌,尚非向壁虚构。 至于
《
后妃传》序称:“宋三百余年,外无汉王氏之患,内
北宋晚期之腐败,尽人皆知。 与北宋不同,南宋并非
严格意义上的新王朝。 南宋重建之初,统治集团就
相当腐败。 晚宋时期,更是腐败透顶。 应当指出的
是,即使南宋时期也不可一概斥之以“最腐败”。 不
同时段,政情有别。 如宋孝宗在位的乾道、淳熙年
间,经过一番整顿之后,官场作风有所好转。 晚宋名
儒真德秀作过前后对比:“乾道、淳熙间,有位于朝
者以馈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包苴入都为羞。 今
[
23]8606
无唐武、韦之祸,岂不卓然而可尚哉!”
明代文
豪张溥在《宋史纪事本末·叙》中,称颂宋代有四大
“
法高前代”之处:“礼臣下,崇道学,后妃仁贤,宗室
[29]1
清代学者徐乾学在其《资治通鉴后编》卷
柔睦。”
八中,对程颐的宋朝所谓“五大奇迹”说深表赞同。
近人蔡东藩所著《宋史演义》 不应简单地作为
小说家言,而应视为通俗历史读物,且不乏见地。 该
书一开篇便盛赞宋朝有五种“善政”:第一,“整肃宫
闱,没有女祸”;第二,“抑制宦官,没有奄祸”;第三,
[
23]12961
馈赂公行,熏染成风,恬不知怪。”
所谓“ 包
苴”,简而言之,即贿赂。 问题在于:一个王朝的初
期、晚期反差如此之大,原因何在? 南宋作为重建王
朝,自有其特殊性,初期、晚期反差较小。 而北宋则
极具典型性。 下面仅以北宋为例,略作分析。
“
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防闲戚里,没有外
[30]2
。 历史学
戚祸”;第五,“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
家柳诒徵也认为:“惟宋无女主、外戚、宗王、强藩之
[
31]中册,223
祸。”
至于陈寅恪的“登峰造极”论、邓广铭
北宋初年吏治何以较清明,与宋太祖三管齐下,
的“空前绝后”说,人所共知,无须重复。
反腐倡廉关系极大。 第一,严惩贪腐。 宋太祖“颇
[
23]4961
上述种种说法,既有合理内核,也有谬误之处。
用重典,以绳奸慝”
,宣称:“苟犯吾法,惟有剑
32]285
当时被处以极刑的贪官污吏,见于记载者
[
“
女祸”、“女主”云云,分明是传统时代歧视女性的
耳!”
歪理邪说。 将宋朝称颂为“太平世”、“全盛日”、“安
乐时”,显系“天方夜谈”。 莫说宋朝,只怕唐代贞
观、开元年间也并非“太平世”、“全盛日”。 一部中
国历史或可用“多难兴邦”四字加以概括。 人云亦
云,学人所忌。 即使对于笔者素所敬仰的陈、邓师生
两大家之说,本人也有不甚理解之处。 “没有最好,
只有更好”;“空前”尚可,“绝后”未必。 非白即黑,
另走极端,用“最腐败”论取代“太平世”说,只怕同
样值得斟酌。
即达20 余人之多。 第二,警示官员。 宋太祖将后蜀
后主孟昶塑造为“反面教员”。 据说孟昶的溺器竟
以七宝装之,宋太祖见此七宝溺器,“摏而碎之”,并
[
23]49-50
声讨道:“所为如是,不亡何待!”
稍后,宋太宗
亲笔书写16 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
[
33]216
要求地方官府刻石立于办公
易虐,上天难欺。”
处南面,称为《戒石铭》。 宋真宗颁布《文臣七条》,
即“清心”、“奉公”、“修德”、“责实”、“明察”、“劝
课”、“革弊”,要求官员“公直洁己,则民自服”,“以
[
34]卷四十二
四ꢀ 历史的铁的定律
德化人,不专猛威”
。 所有这些,目的均在
③
中国历史究竟哪个朝代最腐败? 恕我直言,这
只怕是个既很难比较,又无多大意义的伪命题。 历
史有条铁的定律:廉洁兴邦,腐败亡国。 各个朝代的
历史虽然自有其特点,但历朝历代总是:“其兴也勃
焉,其亡也忽焉。”大致都经历了初期较廉洁、后期
极腐败直至最后注定灭亡的过程。 “六道轮回,出
路何在?”有识之士不是纠结于哪个朝代最腐败,而
于引导官员勤政廉洁,在思想上不愿贪。 第三,特
别是变“姑息之政”为“防弊之政”,从制度上开始建
立一套权力制约体系,约束各种权力。 宋太祖试图
改变“任人而不任法”的状况,于建隆四年(963)七
月颁行《宋刑统》。 当时最突出的问题是“禁卫之兵
骄,方镇之权重”,天下深受其害,宋太祖因此“收许
[
35]3070
多藩镇之权”
。 就当时实情而论,收兵权这条
②
是忧心于如何走出“周期律”这一历史怪圈。 宋代
最大的集权措施,同时又是最大的反腐倡廉、便民利
的总趋势与历朝历代并无二致。 不分前期后期,不
问此时彼时,笼统地将宋朝视为“最腐败的朝代”,
民举措。 “权重处便有弊。 宗室权重则宗室作乱”,
[
35]3209
。 宋太祖“事为之防,
“外戚权重则外戚作乱
152
张邦炜ꢀ 宋朝“最腐败”论商讨
[
36]382
,采取的分权限权措施颇多。 如在
曲为之制”
构施行。 宋徽宗滥用皇权,恣意妄为,干出不少劳民
中央建立中书门下主管民政、枢密院主管军政、三司
主管财政的各不相知的分权体制,并设参知政事以
分割宰相之权;在地方建立监司分立的权力系统,设
通判以分割知州之权;控制宦官员额,限制阉寺权
势;控制后宫规模,防范后妃干政;对外戚虽恩宠有
加,但一般不授予实权。 其基本原则及若干措施被
有宋一代奉为“祖宗家法”,后世又有所强化和发
展。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太祖尚能对自己手中的
皇权作些自我约束。 据记载,宋太祖曾问谋臣赵普:
伤财的坏事、蠢事。 北宋因极度腐败而亡国,根源在
于权力的恣意滥用。 “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败。”
权力不受约束与朝政腐败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五ꢀ 脆弱的制约体系
如前所述,北宋经历了由初期权力受到某些限
制到晚期基本不受约束的过程。 人们难免会问:其
原因到底何在? 关键只怕在于皇权政治下的权力制
约体系本质上是脆弱的。
宋代的皇权究竟有多大,相权是否与皇权并驾
齐驱,甚至高于皇权,在学界是个有争议的问题。 依
我看来,宋代的皇权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并非完全不
“
“
天下何物最大?” 赵普答道:“道理最大!” 宋太祖
[37]1710
屡称善”
。 他作为皇帝,赞同天下不是皇帝
④
受约束,另一方面毕竟至高无上。 相传,宋太祖曾
最大而是道理最大。 可见,宋太祖还算比较开明。
北宋晚期何以极腐败,宋徽宗的不少举措与宋
太祖恰好相反是个重要原因。 对于贪官,宋徽宗不
是严惩,而是重用。 他所宠信的蔡京、王黼等“六
贼”,便是六个特大贪官。 至于《戒石铭》之类,只不
过刻在石头上而已。 民间讥讽道:“尔俸尔禄,只是
不足。 民膏民脂,转吃转肥。 下民易虐,来的便着。
到相国寺行香。 他问僧人:“ 朕见佛,拜是,不拜
[
40]234-235
是?”僧人答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⑤
当时
甚至传说宋太祖系“定光佛” 下凡。 可见,皇权岂
止仅仅高于相权,无疑高于包括神权在内的一切权
力。 由于皇权至上,法律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 宋
[
41]262
人说:“陛下有言,即法也。”
以言代法,势必难
[
38]卷八
上天难欺,他又怎知。”
关键在于宋太祖创立
免。 由于皇权至上, 执法具有相当大的随意性。
《宋史·刑法志》序称赞宋太祖:“立法之制严,而用
法之情恕。”这个“恕”字便是有法不依较为常见的
证明。 由于皇权至上,权力制约体系具有先天的脆
弱性,尤以制约皇权最难。 宋太祖曾对赵普说:“朕
的权力制约体系,到宋徽宗时全面崩溃,三种权力恶
性膨胀。 一是宦权膨胀。 宦官不再限员,人数达数
千人之多。 宦官升迁不再受限,如童贯破例官至节
度使,破例领枢密院事,成为两宋历史上唯一的宦官
执政,号称“媪相”;梁师成突破宦官不许掌管机密
的限制,“御书号令皆出其手”,号称“隐相”。 宋人
说:“自崇宁以来,祖宗之制坠废殆尽,而政事号令
[
42]34-35
欲不与,卿若之何?”
皇帝如果固执己见,臣下
确实无可奈何。 皇权是否受到制约在很大程度上取
决于最高统治者自觉与否。 然而,期望皇帝时时处
处自我约束,这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前人有此一
说:“自古天子居危思安之心同,而居安虑危之心则
[
39]1519-1520
悉出阍寺。”
北宋晚期,宦官权势最显赫也
最腐败。 二是相权膨胀。 按照宋朝的旧制,宰相一
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或两相三参,或三相
两参,或三相一参,或三相无参。 所谓“参”,即参知
政事,或副宰相之代称。 而蔡京前后独相凡13 年零
[
43]5248
异,故不得皆为圣明也。”
岂止“不得皆为圣
明”,人们有理由怀疑中国古代历史上究竟有几个
“圣明”天子。 “居危思安”容易,“居安虑危”太难!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宋太祖并非所谓
“圣明”君主,说他是什么“定光佛”下凡救世,无非
是生活在乱世的苦难民众的“美丽传说”而已。 宋
太祖之所以较为开明,可用“迫于形势”四字解答。
北宋建立之初,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政局动荡。 如
何走出乱世,让新生的北宋政权不至于成为继五代
之后的第六个短命王朝,是宋太祖不得不面对的严
酷现实。 宋太祖感到坐天下“太艰难,殊不若为节
度使之乐”, 他说: “ 吾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
1
1 个月之久。 依照陈规,三公“特拜者不预政事”。
而蔡京以太师总领三省,号称“公相”,成为两宋历
史上第一个权相。 遵循亲属回避制度,亲属不得同
时担任宰执大臣。 而蔡京任相期间,其弟蔡卞知枢
密院事,其子蔡攸领枢密院事,北宋历史上出现了第
一对兄弟宰辅、第一对父子宰执。 三是皇权膨胀。
依照所谓“祖宗家法”,政令的形成有一套既定的程
序。 宋徽宗“御笔手诏” 行事,既不与中书省商议,
又不交中书舍人起草,也不经门下省审覆,由皇帝专
断,并亲笔书写,或由宫中人代笔,直接交付有关机
[
36]49
并非纯属虚言假语。 他不是“居安虑危”,
53
也。”
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只不过是“居危思安”而已。 宋太祖说:“卧榻之侧,
另一类把权力作为享受。 宋太祖、宋徽宗都很典型。
[
36]350
岂容他人鼾睡。”
所谓“他人”,并非专指割据势
宋太祖显然属于前者,他因此彻夜难眠。 宋徽宗无
疑属于后者,他“托丰亨豫大之说,肆穷奢极侈之
力,而是泛指一切有可能危及其皇权者。 正是出于
稳固政权的考虑,他对各种权力采取了一系列限制
措施。 与北宋初期不同,北宋晚期社会经济发展,城
市空前繁华,财政收入充裕。 尽管社会危机深刻,但
被繁荣的表象所掩盖,北宋社会俨然是座金碧辉煌
的大厦。 宋徽宗更非“圣明”之主,岂有“居安虑危
之心”;他生性“轻佻”(即轻浮、轻狂),面对大好形
[
44]836
风”
,绝无自我约束的意识。 正如时人所说:
“国家承平既久,万事姑息,故爵赏太滥,典刑太
[
45]1720
宋徽宗反宋太祖之道而行之,变“防弊之
轻。”
政”为“姑息之政”,对其宠信的大臣、宦官、佞幸一
味放纵,将限权、分权之类的措施几乎一概抛到九霄
云外,于是各种权力恶性膨胀。 “理有固然,事有必
至。”北宋权力制约体系走向崩溃,自有其内在的历
史必然性。
⑥
势,完全忘乎所以。
据说统治者可分为两类:一类将权力视为负担;
(
本文草稿承蒙成荫、陈鹤学友阅读并提出修正意见,特此略表谢意!)
注释:
①
如果将新莽等短命王朝和北汉等地方政权除外,一般说来,历史上官员俸禄最低的朝代不是清代,而是明代。 《明史·食货
志六》称:“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黄惠贤等主编《中国俸禄制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 年版)指出:清代官员的
俸银、俸禄“较之明代,均有增长”,至于清代官员的其它收入“较之正俸,超过数倍以至数十倍”(第8 页);历代官员都闹待
遇,其中以明代为最,对于明代官员特别是高级官员的实际收入也不能估计过低,他们“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享受着诸多
特权”(第468 页)。
②
③
参看:叶小文《重提“延安时”常听诤友言》,《人民日报》2012 年12 月31 日第4 版。
纵观有宋一代,并非没有在思想上不愿贪的官员。 文臣如范仲淹,他的座右铭是:“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所谓“公罪”
指因履行公务所获之罪,“私罪”则指营私所获之罪。 范仲淹的长子范纯仁说:“公事胆大,私事胆小。”(晁说之《晁氏客
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很可能出自其父亲的教诲。 武将如岳飞,他有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 天下太平
矣。”(《宋史》卷三六五《岳飞传》,第11394 页)可惜这类官员太少。
④
⑤
参看:张邦炜《论宋代的皇权和相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 年第4 期,收入张邦炜《宋代政治文化史
论》,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21 页。
朱弁《曲洧旧闻》卷一载:“五代割据,干戈相侵,不胜其苦。 有一僧虽佯狂,而言多奇中,尝谓人曰:‘汝等望太平甚切。 若要
太平,须待定光佛出世始得。’至太祖一天下,皆以为定光佛后身者。”(《笔记小说大观》第八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
年版,第121⁃122 页)
⑥
这里只是大体而言,宋徽宗本人也经历了从居危思安到忘乎所以的短暂过程。 可参看:张邦炜《宋徽宗初年的政争———以
蔡王府狱为中心》(《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 年第1 期)、《关于建中之政》(《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版)》2002 年第6 期)两文,收入张邦炜《宋代政治文化史论》,第242⁃28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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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炜ꢀ 宋朝“最腐败”论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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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凌兴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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