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 卷第6 期
2014 年11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1,No.6
November,2014
略论魏晋文学中的友情主题
王ꢀ 怡
(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6;成都文理学院传媒学院,成都610000)
ꢀ
ꢀ 摘要:魏晋时期士人的个性自觉,引发士人对于情的高度重视,以及在多变而凶险的政治环境下的特立独行,
导致甚深的孤危意识,于是而渴慕知音,倾情友谊,伤悼友人。 曹植、嵇康等人作品中的诸多文学意象亦鲜明地体
现出友情于士人之重要意义。 友情成为古代诗文中的重要内容,即从此时期开始。
关键词:魏晋文学;知音文化;孤危意识;友情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4)06⁃0109⁃05
ꢀ
ꢀ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指出:“友情诗,以友谊为主
本义发展而来。 后来的文人常在诗文中以“知音”或
“知己”喻指心心相印的朋友,或是拥有一双慧眼,能
够赏识自己的人。 而由于古代文人的游学、游宦生
题的文学作品,是曹植以后中国文学创作最重要的一
个主题。 它所占有的地位,如同男女爱情之于西洋
诗。 ……交友行动及友情联系是魏晋社会中士人最
涯,故特别需要友人的知赏和支持。 《诗·小雅·伐
[
1]113
[3]410
主要的活动。”
魏晋士子以交友活动加深彼此间
木》就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的感慨。 东汉后
精神情感上的互动,如互相交结、怀思、娱游、诗文往
来等等,从而形成一种可以代表魏晋时代文学情感的
具有共性的集体联系。 本文将从知音文化与士人的
孤危意识、名士间的友情互动、诗文中的友情意象等
几个方面,阐释友情成为魏晋文学中重要主题的缘由
及其表现形式。
期以至于魏晋,统治集团内部的激烈争夺和长时期的
战乱,士群生活在一个充满动荡、混乱、灾难和血污的
社会里。 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汉魏之际和魏晋之际
的政权更替,都是士林的浩劫。 士人在身不由己的政
治争夺之中,面临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内心
十分忧惧,尤其渴盼友情的慰抚。
一ꢀ 知音文化与魏晋士人的孤危意识
产生于东汉后期的《古诗十九首》,就是在人命
如草如露的衰乱之世中,生灵的哀伤的叹息。 如《西
北有高楼》诗云:
“
知音”一词的原意是通晓音律,后用来喻指知
己之交。 中国传统文人普遍具有渴求知音的情愫,
吕氏春秋·仲冬季十一》载:
ꢀ 晋平公铸为大钟,使工听之,皆以为调矣。
《
ꢀ ꢀ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
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
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师旷曰:“不调,请更铸之。”平公曰:“工皆以为
调矣。”师旷曰:“后世有知音者,将知钟之不调
也,臣窃为君耻之。” 至于师涓而果知钟之不调
也。 是师旷欲善调钟, 以为后世之知音者
[
4]卷二九,410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诗人在歌者咏叹声中听
到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但最让诗人难以释怀之
处在于,世间竟无人能理解歌者为何如此伤感,不明
白知音难觅方是歌者悲叹的真正缘由。 战乱频繁和
[
2]604-605
也。
后世“知音”一词的知己意涵,即从此处所载的
收稿日期:2014⁃04⁃28
作者简介:王怡(1978—),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成都文理学院讲师。
109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政局多变,士群中出现残害同俦的悲剧,人际关系缺
乏信任感,“但伤知音稀” 成为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
的孤独和苦闷。 而当魏晋之际,因“天下多故,名士少
曹植赠友人秋菊以表相思,并为将来的后会无期备感
苦闷。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对友人
的思念融入敏锐的节序感,孤独的苍凉里道不尽离别
的不舍与伤感。 孤独的情绪在曹植的诗文中屡屡可
见,如《 赠白马王彪》 之“ 孤兽走索群, 衔草不遑
[
5]588
有全者”
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士人的孤危意识尤其痛切。 嵇康“但当
6]73
,就吐露了渴求知音的心声。
[
[
10]323
魏晋士人自我意识觉醒,诸多士子我行我素、率
性自然。 如嵇康以弘达先生自喻:“郢人既没,谁为吾
食”
俦”
, 《 赠王粲》 之“ 中有孤鸳鸯, 哀鸣求匹
[
10]28
,等等。 “孤”字既凸显出曹植内心的孤独无
[
6]17
质?”
而其人性格表现是远迈不群、恬静寡欲。 山
依,又表达了对友人的深情渴盼。
涛则是“雅素恢达,度量弘远,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
尝与阮籍、嵇康诸人箸忘言之契。 至于群子,屯蹇于
阮籍《咏怀诗》 82 首中多次出现“孤鸟” 或“孤
[
8]275
鸿”的意象,比如“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
[
7]780
[8]210
世,涛独保浩然之度”
。 阮籍亦曰:“将修饰而欲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焉见孤翔鸟,翩翩
[
8]341
往兮,众齿差而笑人。 静寂寞而独立兮,亮孤植而靡
无匹群”
,等等。 “孤鸟”、“孤鸿”、“孤翔鸟”等皆
[
8]24
因。 怀分索之情一兮,秽群伪之射真。”
对照自身
5]1359
。 以竹林七贤
指离群单飞之禽鸟,“孤” 在这里点出了阮籍一腔悲
怆的情怀。 原本应日暮归巢的鸟儿,却在深夜的野外
声声悲鸣,这样一种“无枝可栖” 的孤危意象恰是阮
籍于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内心极度彷徨、悲苦的真实写
照。 而孤鸟意象在阮籍诗中不断的反复出现,足见这
已不是诗人某一特殊时期内心感到的孤独与危迫,而
是整个生命中无法排遣、无可寄托的孤独与危迫。
[
性格则是“傲然独得,任性不羁”
等为代表的士人努力挣脱礼教束缚并凸显内在孤傲
的性情特质,这种对自我意识不懈的追求,在标榜名
教的伪善政治势力笼罩下,宛如一匹驰骋在原野上脱
缰的野马。 高出于环境是孤独的,不与恶势力同流合
污是危险的。 由于发现了个体生命在宇宙天地间的
存在,士子们也就有了更为强烈的自我展示的需求,
而存在的孤独感与危迫感,又使得他们对友情有了更
为热切的期盼,中国传统的“知音文化” 在这一时期
寄托士人情感的诗文中因此得到突出而鲜明的体现。
陶渊明《咏贫士》 诗云:“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
[
8]275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临觞多哀楚,思我
8]315
,无法言说的孤危意识,让诗人对亲人、
[
故时人”
朋友的思念也更加深刻了。
二ꢀ 魏晋名士间的友情互动
友情乃人与人之间情性互相感通的结果。 《世说
新语·言语》载:
[
9]108
依。”
又有《拟古诗》 云:“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
诗人孤独的心情犹如天上无所依傍的片云。
[
9]105
ꢀ ꢀ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
秉性的孤介与对知音的渴求由此构成陶渊明内心难
以突破的生命困境。
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
[
7]135
泫然流泪。
陆机《叹逝赋》云: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魏晋士子将自然与人的个体
生命相对照,由此照见人之生命的脆弱、短暂与易逝,
从而生发出对自然与人事深切的同情与悲悯。
钟嵘《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
ꢀ
ꢀ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
尽,或仅有存者。 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
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 或所曾共游一途,同
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 以是哀思,哀可知
矣,乃作赋曰:……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
索。 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 ……托末契
[
11]1
性情,形诸舞咏。”
气之动乃天地之心动,自然物事
能与人之心性相感应,使人萌生喜怒爱憎种种情绪。
人之性虽不能直接与自然之性相通,但若以“摇荡性
情”作为二者感应的媒介,个体生命亦能与宇宙自然
之性互相感通。 自然之物尚且能与人心发生感应,更
何况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与人之间呢? 情为心之所
动而生,此说应用在人伦上,具体亦可表现为朋友间
心性的感应,并通过与友人的心性相照,发现自我个
体存在于宇宙间的独特性。 故不但人的自觉引发了
士人对于情的极度重视,而且士人强烈的情感意识构
成为人的自觉的重要内容。 《世说新语·赏誉》载:
[
4]230-231
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陆机此赋为友人张华所作,其主旨虽在怀念往昔亲
故,以及感慨人生无常,但深沉的思念中却内蕴着一
股难以释怀的孤独。
曹植赠友人夏侯威之《离友诗》曰:
ꢀ
ꢀ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 临渌水
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寻永归兮赠所思。
[
10]125
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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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怡ꢀ 略论魏晋文学中的友情主题
ꢀ
ꢀ 王恭始与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遂
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世说新语·言语》 注引
致疑隙。 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 时恭尝行散至
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
《向秀别传》云:“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
东平吕安友善,……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不虑
[
7]589
[7]96
王大故自濯濯。
家之有无,外物不足拂其心。”
向秀淡泊宁静的个
“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令王恭不由思念起风致清新
性与嵇康最为契合,二人锻于洛邑,“康善锻,秀为之
[5]665
的朋友。 这样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在自然之物的感召
下,个体生命间心性的互相映照呢?
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
。 嵇康、向秀在一同的
游宴、打铁、论辩中,培养起一种情同手足的相知相
魏晋士子受道家思想的浸染,面对情在心底的发
动,多钟于情而无法“忘情”。 与道家所谓的“无情”
不同,魏晋人说的“忘情”,是由于他们否认了本性之
惜。 向秀自谓:“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
[
4]229
由此可知,向秀理
不羁之才。 嵇意远而疏……”
解且懂得嵇康的性情为人,而向秀的陪伴与情谊必是
支撑嵇康于黑暗时世之中尚能淡然自处的重要力量。
嵇康遇害,失去挚交的向秀不得不苟且偷生于司
马昭黑暗政治势力之下,这种被迫受制于人的屈辱与
悲愤,令他经过嵇、吕的旧庐时,不由得被邻人的笛声
牵动肝肠,满腔悲愤无处安放,唯寄怀于《思旧赋》
中:
“
“
无情”,并认为人生来即“有情”,顺性即任情。 所谓
[7]751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
圣人之“忘情”,于魏晋士人而言,不过是可望而不可
即的理想罢了。 台湾学者李玲珠指出:
ꢀ
ꢀ 儒家传统认为人性中最需制约的便是情与
欲,但所谓“名士风流”正好体现了士人对情感
的重视与表达。 ……魏晋时代因为重视深情的
流风,敷衍为时代精神是人的自觉,亦是生命意
ꢀ ꢀ 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 临当就命,顾视
日影,索琴而弹之。 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 于
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 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
亮。 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
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
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
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
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悼嵇生之永辞兮,
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
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
[
12]234
识的重要内涵。
李玲珠所谓的魏晋士人对情感的重视与表达,尤其表
现在士人个体与他人之间在情性上的感通,人心感
通,则情运,情为心之所动。 此说在人伦上,具体表现
为友人间情的感通。
“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既是魏晋士人自我反省
后对个人生命特质的肯定,亦生动地表现在其面对友
人逝世时无法排遣的诸多“伤逝”之言行,如曹丕《与
吴质书》云:
[
4]229-230
ꢀ
ꢀ 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昔日游
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 ……谓
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
尽,言之伤心!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 观其姓
名,已为鬼录。 追思昔游,犹在心目。 而此诸子,
《思旧赋》的语言可谓情真意切、寄意遥深,既有
面对司马昭黑暗势力难以明言的悲愤,亦有对亡友满
腹辛酸的沉痛悼念。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
于殷墟”,“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曾于故
居留下音声笑影的嵇康再不能与之携手于荆棘丛生
的理想之路上,“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则
与序中所写的友人音容遥相呼应。 《广陵散》乃嵇康
“临当就命”之际“索琴而弹之”发出的生命绝响,而
琴在嵇康心中始终具有崇高的地位,所谓“弦以园客
之丝, 徽以钟山之玉。 爰有龙凤之象, 古人之
[
4]卷四二,591
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又有《与朝歌令吴质书》 曰:“每念昔日南皮之
游,诚不可忘。 ……今果分别,各在一方。 ……每一
[
4]卷四二,590-591
念至,何时可言?”
给曹丕带来难以遣怀的痛思。
世说新语·伤逝篇》亦记载了诸多感人肺腑的
徐、陈诸友的相继离世,
《
[
6]88-91
友情,如“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张季鹰往哭之,
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
形”
。 在嵇康心中,琴仿佛陪伴在他身边秉性清
高、品格亮直的友人,“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
[
7]753
[6]83
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
;又有王子猷痛悼兄
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
。 毫无疑问,琴是
[
7]759
[7]748
弟子敬
,孙子荆以“作驴鸣”伤悼友人王武子
嵇康与友人相聚时吟咏肆志的最佳寄托。 向秀《思旧
赋》序明言以追缅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
等等。 伤逝成为魏晋文学中最为悲恻动人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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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弹之”而作,当挚友形神俱逝之后,唯当日琴声之绝响
深。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以双飞鸟的意象,表
达与友人比翼双飞的心愿。 吉川幸次郎说:“曹植诗
中所见对友情如此强烈的赞美,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
代的性质。 ……(友情) 诗题的创始者就是曹植,换
依旧在向秀耳边萦绕不绝。 以《广陵散》之生命绝响
追思亡友,更可见向秀理解并且懂得嵇康。 嵇康《琴
[
6]84
赋》序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在向秀心中,嵇
[
1]114
康品行也必如琴德般清洁美好,二人之心性相通,于
此可见。 由是,向秀方能在《思旧赋》中对友人发出
这般诚挚真切的思念之情。
言之,是曹植发现了友谊对于人生的价值。”
又,《赠王粲诗》曰:
ꢀ ꢀ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 树木发春华,清
池激长流。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 我愿执此
鸟,惜哉无轻舟。 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 悲
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 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
与嵇康、向秀二人共锻于山阳情景相仿的还有严
干与李义:
ꢀ
ꢀ 严干字公仲,李义字孝懿,皆冯翊东县人也。
…其器性皆重厚。 当中平末,同年二十馀。 干
[10]28
…
周? 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好击剑,义好办护丧事。 冯翊甲族桓、田、吉、郭
及故侍中郑文信等,颇以其各有器实,共纪识之。
会三辅乱,人多流宕,而干、义不去,与诸知故相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曹植以“孤鸳鸯”“哀鸣
求匹俦”比喻对友人的渴慕之情。 用相知相爱的鸳鸯
意象表现友情,足见曹植对友情是何等珍视。 刘志伟
认为:“魏晋文学艺术之缔造,离不开友人之间的交流
探讨及切磋。 ……嵇康……借朋友激发其文学创作
[
13]581-582
浮沉,采樵自活。
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指出,中古是中国上层社会文
化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它标志了一种转变,从隐逸
主题转向“私人天地”的创造。 而所谓“私人天地”,
是一系列人的经验与活动,它们从属于一个独立于社
[
15]117
才情。”
嵇康亦如曹植,善用比兴与寄托,将对友
人的情感寄寓于一些特定的文学意象中。 由嵇康诗
文中常出现的飞鸟或仙人之意象,我们亦可感知以嵇
康等为代表的魏晋士子如何从友情的生命体验中,了
解自我与外在他者间的关联,并进而生发出与宇宙自
然生命互相感通、相依相存的深情。
[
14]73-74
会天地的主体
。 避难于乱世的严干、李义二人
情深义重,“与诸知故相浮沉,采樵自活”,由友谊构
建隐逸世界的“私人天地” 及人在这一空间的自觉,
这一事例亦生动地体现出友情于魏晋士人的重要性。
三ꢀ 魏晋士人诗文中的友情意象
与阮籍常用的“孤鸟”意象不同,嵇康笔下的飞
鸟常是成双成对的,如:
魏晋士人因政治环境的严酷,故多用比兴手法,
将对友人的深情寄寓于文学意象之中。 曹植《野田黄
雀行》诗曰:
ꢀ ꢀ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
6]5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俯仰慷慨,优游容与。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 朝游高原,夕宿中洲。
[6]6
交颈振翼,容与清流。 咀嚼兰蕙,俯仰优游。
ꢀ
ꢀ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
交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
在古代文学典籍中,比翼双飞常用来形容相爱男女之
不离不弃,而鸳鸯则是特指恩爱夫妻之相依相守。 应
该说,曹植与嵇康对鸳鸯意象的喜爱与运用并非出于
偶然,日本学者兴膳宏指出:“诗歌中某一意象的典
型,决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确定的。 作为给某种意
象以特殊意义的表现形式,只有存在着经过后来的诗
人沿袭这一意象的事实累积,才会在其中产生出一种
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
[
10]341
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诗人以少年拔剑救助黄雀,慨叹自己面对友人惨遭迫
害却无能为力,抒写“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的悲
愤。
又,《送应氏诗二首》其二曰:
[
16]142
ꢀ
ꢀ 清时难屡得。 嘉会不可常。 天地无终极,人
典型性的意识。”
显然,嵇康以象征爱情的鸳鸯
命若朝霜。 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 亲昵并集
送,置酒此河阳。 中馈岂独薄? 宾饮不尽觞。 爱
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
意象喻指兄弟友人之情———这一意象的沿用折射出
时代文化对兄弟友情的认可与推崇。 不仅如此,兄弟
朋友之情谊已然融入嵇康情感生命之中,成为他独立
不羁的精神的支点,确实激发了他创作诗歌的才情。
嵇康《五言赠秀才诗》曰:
[
10]8
长。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送应氏诗》其一描写战乱时期社会的荒残,其
《
二由乱世中嘉会之不易及人命之短促,痛惜与友人的
别离。 “爱至望苦深”,是说情爱至极,则别后相望苦
ꢀ ꢀ 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 抗首漱朝露,晞
阳振羽仪。 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 自谓绝尘
112
王ꢀ 怡ꢀ 略论魏晋文学中的友情主题
埃,终始永不亏。 ……云网塞四区。 高罗正参
嵇康《游仙诗》曰:
差。 奋迅势不便,六翩无所施。 隐姿就长缨,卒
为时所羁。 单雄翩独逝,哀吟伤别离。 徘徊恋俦
侣,慷慨高山陂。 ……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
ꢀ ꢀ 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 授我自然道,旷
若发童蒙。 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 蝉蜕弃秽
[
6]39
累,结友家板桐。 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
又有《述志诗》曰:
[
6]4
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
双鸾”喻指诗人与好友,他们“自谓绝尘埃”,坚守独
“
ꢀ ꢀ 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 比翼翔云汉,饮
[6]36
露餐琼枝。
立之精神并向往自由之人生。 然而司马氏政权无所
不至的迫害,犹如“云网塞四区”的大网罗。 落网被
缚的雌鸟喻指嵇康意中的知己,“哀吟伤别离” 的雄
鸟则是嵇康自喻。 他为落入网罗的友人苦苦哀吟,遂
成这一篇泣血的悲歌。 末四句是诗人期盼重获自由,
与友人“逍遥游太清,携手长相随”。 虽然,这仅是期
盼而已,但却真切地表达了嵇康对友人的关切和对自
由境界的向往。
嵇康以继承老庄思想自居,以隐避山林为自得,由目
送飞鸟翱翔到追随仙人飞升,诗中的场景也由隐匿的
山林转为云雾飘渺的仙境;飞鸟或仙人的意象寄托着
嵇康对回归自然的渴望。 但即使在仙境,他依然与知
己为伴。 嵇康以其诚挚的心性抒发对友人的深情厚
谊,而正是凭藉着这样一种对友情的纯真愿景,嵇康
才能于污秽的尘世中坚守自身天性的净洁与光明,才
能坚持自我心灵的本质。
“
单雄翩独逝”之“独”,点出了嵇康在现实环境
中难以超越的孤独。 在司马氏的虐政下,为了实现对
现实中孤独处境的超越,嵇康常于山泽间采药,“会其
得意,忽焉忘返。 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 山中
总之,对于有追求、有操守因而与腐恶环境相冲
突的士人,友情是不可或缺的慰藉和支持。 士人赖以
栖心,赖以全志,赖以守道。 友情之成为文学创作的
重要主题,遂为士人人生意义之体现。 流风所及,友
情篇什蔚为魏晋以来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之大观。
[
5]663
见孙登,康遂从之游”
。 孙登善长啸又善弹琴,其
出尘脱俗之仙风道骨深为嵇康所叹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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