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卷第1期
2
013年1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0,No.1
January,2013
民国史学与宋学
—
——以陈垣先生为例
牛暋润暋珍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2)
(
暋暋摘要:民国史学受清学影响,也受宋学特别是南宋浙东史学的影响,此在“七七事变暠之后,表现得最为明显,最
为典型的史学家与史书是陈垣先生及其所著《通鉴胡注表微》。陈垣早期学术受清学影响较大,实事求是,精益求
精;抗战爆发后,学术方向转变,由清学转向宋学,通史以致用,撰著《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和《南宋初河
北新道教考》,论证其爱国思想;抗战后期,始撰《通鉴胡注表微》,立足抗战爱国,发掘胡三省《通鉴》注中微言大义,
陈古证今,论证国家至上与秉持民族大义的道理,由考证以通义理,重节义,为学经世致用,济物利民,重视文献、掌
故与考据,以清学考据为工具,以南宋史学为归宿,使陈垣抗战史学得到了一个完美总结。
关键词:民国史学;宋学;陈垣;《通鉴胡注表微》
中图分类号:K09暋文献标志码:A暋文章编号:1000灢5315(2013)01灢0147灢07
暋暋民国史学在其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沿着学术与科
学的道路不断前行,主要受两股势力的影响,一为新
学;一为传统学术。其受传统学术的影响也有远近
两股力量:近者为清学,远者为宋学。民国史学继承
清学传统,显而易见,言者论者亦多,而其对宋学尤
其是宋代史学的借鉴、吸收、融汇与运用,则被诸多
的具体现象所蒙蔽;特别是抗战爆发后,民国史学中
的宋学元素远大于清学,学界对此似未有更多的关
注。本文所论,旨在揭明宋学对民国史学的影响,然
而论题较大,谨以陈垣(字援庵,以下称字)先生为
事暠重新编辑书之内容。科考制度废止后,他改学西
医,学习解剖学。后加入同盟会,办报鼓动民众反清
排满。所有这些都影响了他以后的学术与著述。又
由于家庭的基督教信仰,他于1917年设想撰著《乾
隆基督教录》,虽未获成功,但以此为契机,撰出了他
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元也里可温教考》,考证元代基
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也里可温教即基督教聂斯托里
派。该文由概念入手,清理文献有关记载,梳理教士
东来、教规、教徒人数与人物、政府管理与优待、与异
教关系、碑刻文物及与景教异同,最后归纳结论。推
证严密,环环相扣,将信而有征的材料拼接起来,还
原完整的历史事实,廓清其真象,由此引出可靠的认
识和看法。这篇学术论文基本上奠定了援庵自己的
独特学术风格。以后,他撰《开封一赐乐业教考》(犹
太教)、《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与
《元也里可温教考》合称“古教四考暠,又撰《元西域人
华化考》、《书内学院新校慈恩传后》、《二十史朔闰
栙
例论述之。
一暋缜密考证与宋贤规模
援庵自幼受清学影响较深,少时读张之洞《輶轩
语》和《书目答问》,稍大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
目录为步入学途之门径,这原本是清人初涉学问时
所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自17岁参加科考,接受八股
文训练,同时读赵翼《廿二史札记》,按“史法暠、“史
收稿日期:2012灢07灢08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985项目资助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牛润珍(1954—),男,河北成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与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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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表》、《中西回史日历》、《史讳举例》、《校勘学释例》、
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等,使其学术风
求义,引出清代汉学的兴盛。汉学家以汉代近古,贾
《
逵、马融、郑玄等对经典的解释邻接孔子本义。魏晋
以后,音韵叠变,字义不明,复经宋人臆解窜改,九经
古音古义逐渐遗失,后人读经书已经分不清是孔子
之经还是汉或唐宋人之经书。因此,惠栋、戴震等起
而复汉学。惠栋欲就经书作《汉读考》,唯古是求,以
汉为是;戴震借鉴惠栋以“求是暠,由训诂通义理。按
照这样的思路,段玉裁作《说文解字注》,王念孙撰
《广雅疏证》。王念孙训释《诗·终风》“终风且暴暠曰
“既风且暴暠,又遍阅《诗经》,找出“终……且……暠句
型数条,以验证训释。王引之称此训释方法“揆之本
格愈益完善,其特点更加鲜明、突出。
援庵治学以考据为擅长,历来被视为20世纪新
考据学派的大师。其学术风格与特点是:竭泽而渔
地穷尽有关材料;信而有征地引用材料;排比材料,
归纳类例,择其典型事例揭明某一条义理;思理缜
密,依循事物发展的逻辑关系,步步推证,并与相类
事物往还互证、比较,既能将研究对象所涉及的问题
加以解决,又能使论题研究更加系统、全面、深刻、扎
实,以保证整个研究过程、研究结论深具科学性、客
观性和准确性。他曾将自己的考证方法的形成归结
为两点:一是清代考据的方法,一是早年学习西医所
受解剖学的训练。援庵的考据由概念入手,又由概
念考释而及事物本质、特点、发展、联系及影响。这
既有清学的影响,又有宋学的因素。如《元西域人华
化考》一书的撰著,堪称是这方面的典型作品。
[3]自序
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暠
。
清人训诂并非全都确当,甚至连惠、戴这样的大
家,也有不靠谱的文字训释,捕风捉影,误引伪书。
陈寅恪曾说:“其材料往往残阙而寡少,其解释尤为
不确定。以谨愿之人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个
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系统论述;以夸诞之
人而治经学,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
残阙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
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其论既出之后,
故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
诘难。譬如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
《元西域人华化考》成书于1923年,是援庵前半
生的代表作,倍受中外学人推重。是书八卷7万余
字,卷目为:绪论(西域范围、西域文化状况、华化意
义、西域人华化先导),儒学篇(西域人及基督教世
家、回回教世家、佛教世家、摩尼教世家之儒学),佛
老篇(西域词人之佛老、回回教世家由儒入佛、基督
教世家由儒入道),文学篇(西域之中国诗人、基督教
与回回教世家之中国诗人、西域之中国文学、西域之
中国曲家),美术篇(西域之中国书家、西域之中国画
家、西域人之中国建筑),礼俗篇(西域之名氏、丧葬、
祠祭、居处效华俗),女学篇(西域妇女华化先导与华
学),结论(总论元文化、元人眼中西域人之华化、元
西域人华文著述表)。虽为考证,然构架规模已远非
清学所能牢笼。故陈寅恪于1935年2月为本书作
序说:“能脱除清代经师之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
之真谛……至于先生是书之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
析与综合二者极具工力,庶几宋贤著述之规
[1]238
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暠
学术界论述援庵学术渊源,多论及其对乾嘉诸
老的继承与总结,甚或以其不擅长经学为短,孰不知
清末民初经学衰而史学复振,史学关系国家与民族
之兴最为切要,时代使命与学术自觉不允许援庵再
步乾嘉诸老后尘。援庵虽无经学研究成果,然其史
学论著能熟练引用儒家经典,说明他的经学造诣还
是相当高深的。陈寅恪先生谙熟清代经学,对民国
时期的史学研究又有深刻的体验,所以最能理解援
庵学术。援庵从钱大昕那里学到了实事求是的方
法,从顾炎武、全祖望那里得到“经世致用暠、保留传
统历史文化的思想和民族精神。顾炎武纠明末清谈
误国之弊,提倡“经世致用暠,借宋学反对王阳明的心
学,其学术思想沿承宋学。援庵学术近承清学,远承
宋学。1964年,他曾写信给一位读者,谈到其当年
撰著《元西域人华化考》的动机,说:“此书著于中国
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之日,故
[1]239
模。暠
精密考证、实事求是与宋贤著述规模,是援庵于
抗战之前的学术特点。其考据多受顾炎武、钱大昕、
王念孙等清儒之影响,然又不步趋清儒,承习其求实
求用之学术精神与方法,摈弃其为考据而考据或证
据不足而强作考据之陋弊。顾炎武针对明末凿空说
经之陋习,指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
[4]818
其言如此。暠
考据求真,求真以致学术思想之用,
这是抗战前援庵学术的趋向。
二暋由清学转向宋学
[2]73
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暠 识字审音,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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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润珍暋民国史学与宋学———以陈垣先生为例
抗战爆发后,援庵的学术方向发生了根本转变,
也。呜呼! 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然卒
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疆土乃愈拓而愈广,人
民愈生而愈众,何哉? 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艰苦
不为学术而学术,倡导“有意义史学暠,以清学考据为
工具,由考据通义理,讲究经世致用,用学术研究激
发国民的爱国思想和民族大义,为抗战提供理论和
精神支撑,探索学术救国救亡的道路。援庵学术的
变化也是随民族危机日益加重,抗战形势不断变化
而逐渐演进的。“九一八暠事变之后,他即已注意事
功,教书课徒,授以顾炎武《日知录》,同时,撰著《旧
五代史辑本发覆》,由辑本避忌“胡、虏、夷、狄暠等字,
揭示清代乾嘉时期文化专制背景下文臣士人的慎畏
心态。“七七暠事变,日、伪统治平、津,山河破碎,人
民受难,汉奸助纣为虐,欺压同侪,甚至诱逼有气节
的著名学者为日伪做事。这时,援庵正在读明清之
际僧人语录,有感于现实,撰成《明季滇黔佛教考》,
表彰明末遗民逃禅不事清朝的民族气节。1941年,
日军既占据平津,汉奸们“得意扬扬,有结队渡海朝
[7]568-569
培植而成,非幸致也。暠
全真、大道、太一之所以被称为“新道教暠原因有
三:一是三教主身份皆为“汴宋遗民暠;二是遗民循
道,其政治态度与旧道教不同;三是新教宗旨、传承
不同于旧教。援庵通过河北新道教的研究,论证“夷
狄无百年之运暠。他说:“大道教诸人,百年之间,两
遭亡国之痛,均能守西山之节,危行言逊,从容于乱
离凶暴之中。盖自初祖以来,即深信‘夷狄无百年之
运暞…… 使子孙三四世不仕,则劫运必剥而复
[7]649
矣。暠
新教苟全性命于劫运乱世,全真“以忍耻含
垢苦己利人为宗暠;大道“以无为清净为宗,真常慈俭
为宝,其戒则不色、不欲、不杀、不饮酒、不茹荤,以仁
为心,恤困苦,去纷争,无私邪,守本分,不务化缘,日
[5]后记
[7]641
拜,归以为荣,夸耀于乡党邻里者暠
,这让援庵
用衣食,自力耕桑赡足之暠
,他们隐伏山中乡下,
十分厌恶。于是,他又撰成《清初僧诤记》,借清初僧
人木陈、玉林投降清朝横行恶事,斥骂汉奸无耻行
为。《明季滇黔佛教考》与《清初僧诤记》于形式上考
佛教,实则借考佛教论政治,并非纯粹的佛教史迹考
据。
聚徒训众,刊行《道藏》,留读书种子。“何为留读书
种子? 全真家可贵,非徒贵其不仕也,贵其能读书而
不仕也,若不读书而不仕,则滔滔天下皆是,安用全
真乎! 若因不仕而不读书,则不一二世悉变为无文
化之人,此统治者所求而不得也,故全真虽不仕,书
[
7]596
当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困守平、津沦陷区的一些
学人,因无法忍受长期的生活困迫,无奈到敌伪机
关、学校任职谋食,援庵对此颇焦虑。1941年,他又
撰成《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考证金、元时期宋遗民
在河北地区创建新道教,不事金、元的事迹,揭示其
民族气节与精神。他说:“卢沟桥事变起,河北各地
相继沦陷,作者亦备受迫害,乃有感于宋金及宋元
事,觉此所谓道家皆抗节不仕之遗民,岂可以其为道
教而忽之也……诸之所以值得表扬者,不仅消极方
面有不甘事敌之操,其积极方面复有济人利物之行,
却不可不读。暠
读书种子不绝,才能留住中华民
族传统文化的根,方可用夏变夷。
然而有些人寡廉少耻,认贼作父,最终身败名
裂。援庵尝例举宋金之际刘豫的下场以警示世人
说:“豫废后,拘于琼林苑,常蹙额告挞懒云:父子尽
心竭力,无负上国,惟元帅哀怜之。挞懒曰:‘刘蜀
王,刘蜀王! 尔犹不知罪过,独不观赵氏少主出京
日,百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雾,号泣之声,闻十余
里,今废了尔后,京城无一人为你烦恼,尔误作人,犹
[
7]583
自不知罪过。暞豫遂默尔语塞。暠
汉奸走狗人人唾
[
6]重印后记
固与明季遗民之逃禅者异曲同工也。暠
抗战
弃,甚至连其主子亦所不齿,世人读书至此,能不省
悟吗?
最困难的时刻,援庵借历史研究,进一步论证只要坚
守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用夏变夷,中国就不会亡。他
说:“靖康之乱,河北黉舍为墟,士流星散,残留者或
竟为新朝利用。三教(全真、大道、太一)祖乃别树新
义,聚众训徒,非力不食,其始与明季孙夏峰、李二
曲、颜习斋之伦讲学相类,不属以前道教也。迨儒门
收拾不住,遂为道教扳去,然固汴宋遗民也。……三
教祖皆北方学者,而能以宽柔为教,与金元二代相终
始,殆所谓化胡工毕,于以西升者耶,不然,何其适
同样,对于全真教末流“晚节不终暠堕落为“市朝
鬻道之徒暠,援庵亦予以贬黜。他说:“道者以安贫守
[7]626
贱为尚,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暠
然
全真末流贵盛,“居京师,住持皇家香火,徒众千百,
崇墉华栋,连亘街衢,通显士大夫,洎豪家富室,庆吊
问遗,水流而不尽,天下州郡黄冠羽士之流,岁时参
请堂下者,踵相接而未尝绝也。道宫虽名为闲静清
[
高之地,而实与一繁剧大官府无异焉暠
7]626
,这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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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违背了全真教创建的初衷。“全真之兴,其初不过欲
其首列“本朝篇暠,考证胡注对于宋朝之称谓,曰:“本
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
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
于宋亡以后,故《四库提要》称之为元人。然观其对
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大抵全书自四十
卷至二百三十卷之间,恒称‘我朝暞或‘我宋暞,而前后
则率称‘宋暞或‘宋朝暞,吾颇疑为元末镂版时所改,其
溷迹嚣埃,深自韬晦,以俟剥复之机而已,岂期巫祝
之术,为幼稚民族所欢迎,竟得其国王大臣之信仰,
尊之以宗师,崇之以冠服,侈之以宫观台榭,如是其
[7]626
盛乎!暠
至此,道流腐化,与新朝同流合污,使援
庵深为叹息愤慨,这也是有感于时事而发。
援庵撰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的思想性较之
[
8]1
《
明季滇黔佛教考》更进一层,从其学术源流上讲,可
作内词者,身之原文也。暠 著史当对自己的祖国忠
贞不二。有国有家之时,人们对此似不措意;山河破
碎、国家败亡时,祖国显得尤为重要。援庵著书,列
“本朝篇第一暠,显而易见,其国家意识第一。
以这部书为标志,援庵学术已经由清学转为宋学,而
其宋学的巅峰之作是他于抗战后期撰著的《通鉴胡
注表微》。
三暋新宋学之杰作———《通鉴胡注表微》
援庵著述最具宋学精神者当数《通鉴胡注表
微》。这是一部极富史学思想并且具有极高理论价
值的学术专著,它将抗战时期的爱国主义史学与民
族主义史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援庵论及撰著此
书的缘起与目的,曰:
史家借著史寄托心志,褒贬劝戒寓具事论,因此
书法规范也是史家十分重视的,故《通鉴胡注表微》
列“书法篇第二暠。援庵曰:“《通鉴》书法,不尽关褒
贬,故不如《春秋》之严。温公谦不敢法《春秋》,而志
在续《左氏传》,有所感触,亦仿左氏设辞‘君子曰暞而
称‘臣光曰暞以发之。余则据事直书,使人随其时地
之异而评其得失,以为鉴戒,非有一定不易之书法也
……身之推论《通鉴》之书法为多,其有关全书义例
及史文构造、史料采取……固与《通鉴纲目》等之所
暋暋频年变乱,藏书渐以易粟。唯胡氏复刻元
本《通鉴》,尚是少时读本,不忍弃去;且喜其字
大,虽夹注亦与近代三号字型无异,颇便老眼。
杜门无事,辄以此自遣。一日读《后晋纪》开运
三年胡注有曰:“臣妾之辱,唯晋、宋为然,呜呼
痛哉!暠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
乎! 此程正叔(程颐)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
乎!暠读竟不禁凄然者久之。因念胡身之为文
[8]20
谓书法,涵义颇殊也。暠
著书如何征引前史? 《汉书》记宣帝神爵元年汉
吏无故杀人,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恐怒暠叛汉。
《通鉴》曰“怨怒暠。胡注曰:“《通鉴》略改班《书》之
文,成一家之言。暠援庵进一步发挥说:“凡引书声明
引自古人者,可略而不可改,裴松之《三国注》是也;
未声明引古人而用其语者,可隐括为一家言,范蔚宗
之《后汉书》是也。温公之《通鉴》,盖范书之类,亦即
(天祥)、谢(叠山)、陆(秀夫)三公同年进士,宋
亡隐居二十余年而后卒,顾《宋史》无传,其著述
亦多不见传。所传仅《鉴注》及《释文辩误》,世
以是为音训之学,不之注意。故言浙东学术者,
多举深宁(王应麟)、东发(黄震),而不及身之。
自考据学兴,身之始以擅长地理称于世。然身
之岂独长于地理已哉,其忠爱之忱见于《鉴注》
者不一而足也。今特辑其精语七百数十条,为
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其有微
旨,并表而出之,都二十余万言。庶几身之生平
抱负,及治学精神,均可察见,不徒考据而
[8]23
班书用《史记》之类。暠
关于编年,《通鉴》有“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暠。
胡注曰:“是年嘉平六年也,冬十月,高贵乡公方改元
正元。《通鉴》以是年系之高贵乡公,因书正元元
年。暠援庵曰:“古时改元,并从下诏之日为始,未尝追
改以前之月日也。《通鉴》患其纷错,乃创新例,必取
末后一号冠诸正月上,当时已有议之者,说详《日知
录》‘史书一年两号暞条。余撰《二十史朔闰表》,凡在
年中改元者,不书其元年,而书其二年,睹二年即知
[
8]小引
已。
[8]26
“臣妾之辱暠、“亡国之耻暠,奇耻大辱,刺痛了胡
有元年,而前元之末年,不致被抹杀也。暠
三省,六百六十年之后,又刺痛了援庵,故欲借胡注,
全面、系统阐发其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史学思想。
援庵曰:“史文之构造,亦谓之书法,固与褒贬无
[8]24
关。暠 《通鉴》书法,虽不尽关褒贬,然其不记王莽
改正朔,删削桓玄年号,书东晋帝逝世为“崩暠,自有
义例规范。胡注对此一一揭明,援庵表胡注之微,
《通鉴胡注表微》前十篇论史法,包括了史家著
书的政治立场、态度,是非判断,以及著述规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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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润珍暋民国史学与宋学———以陈垣先生为例
曰:“然则续《通鉴》者,于南宋诸帝,亦可以先尝混一
书‘崩暞。 身之盖思及本朝,而心痛国力之不振
常州非江南之地邪? 伯颜前此潜兵渡汉,固已屠沙
洋矣。至是攻常州,忿其久不下,城陷之日,尽屠戮
之,止有七人伏桥坎获免。残忍至此,而中国之人秉
史笔者,乃亦曲为之讳,至比之曹彬,岂其伦哉!暞丘
濬生异代,犹为此论,文山、身之,接于耳目,其感怆
[8]25
也。暠 至于《通鉴》不书桓玄年号,援庵曰:“然乱
臣贼子可以笔削惧;敌国外患不可以议论弭。两宋
[8]26
之所以不亡于臣子,而皆亡于敌国也! 悲夫!暠
两宋史学之盛与国力之弱,面对强敌入侵,一起破
灭。与其空话大论,倒不如躬身做些实事。
[8]57
为何如耶?暠 战争惨酷,人命如蚁,援庵特表此
节,也有感于日寇入侵,在中国制造了一桩桩灭绝人
寰的惨案。
援庵曰:“校勘为读史先务,日读误书而不知,未
[
8]37
为善学也。暠 故于《通鉴胡注表微》列“校勘篇第
三暠,总结胡注校书方法。然援庵钩稽胡注校书方
法,不单为方法,而是从方法中发掘其爱国精神。
《通鉴》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民东亡暠。胡注
曰:“义不为秦民也。暠援庵曰:“《史记》注家多矣,‘周
民东亡暞一语,周秦二纪皆载之,迄无注者,身之独释
之曰‘义不为秦民暞。区区五言,非遇身之之时,不能
《
通鉴》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荀卿曰:“商之服民,所以
[8]58
养生之者,无异周人。暠胡注曰:“以上下文观之,‘商
周暞二字,恐或倒置。暠援庵曰:“此条是纯理校。今本
为是注也。暠 胡三省为南宋遗民,义不仕元,与周
民身同感受,方能注意及此。
《
荀子·议兵篇》,与《通鉴》所引者不殊,《通鉴》‘殷暞
《通鉴》汉高帝十一年,陆贾说尉佗曰:“足下中
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
带。暠胡注曰:“背父母之国,不念坟墓宗族,是反天性
也。椎髻以从蛮夷之俗,是弃冠带也。暠援庵曰:“此
作‘商暞避宋讳耳。而身之以为‘商周暞二字,恐或倒
置,意别有在也。荀子言‘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
人暞,谓待新服之民,无异周人也。身之欲易为‘无异
商人暞,则谓无异其在故国时,盖深感变于夷,不若仍
为夏也。其说甚美,然无所据,故谓之纯理校……身
之之意,盖宁为亡国遗民,亦不愿为异国新民
[8]59
为宋末诸降人言之。暠 此又为日伪汉奸言之,汉
奸投降日寇,背叛祖国,也是反天性。
国难显忠臣,史书表忠义。《通鉴》汉和帝永元
四年,华峤论班固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胡注曰:
“谓不立忠义传。暠援庵曰:“此条有章怀注不用,而别
注曰‘不立忠义传暞。吾始疑忠义传前四史皆无之,
何能独责班固! 继思《汉志·阴阳家》有于长天下忠
臣九篇,师古引刘向《别录》云:‘传天下忠臣。暞是固
之先有忠臣传,特固之不采耳。且忠臣应列《春秋
家》,何以列《阴阳家》? 王深宁曰:‘《七略》刘歆所
为,班固因之。歆,汉之贼臣,其抑忠臣也则宜。暞语
见《困学记闻》十二。深宁所论,足与身之相发明,此
宋季浙东学说也。异日李邺嗣撰《西汉节义传》、万
[8]38-39
也。暠
胡注的历史解释也极具思想与精神,《表微》列
解释篇第四暠,发掘胡注精神内涵,使其思想熠熠生
“
辉。《通鉴》周赧王二十三年,楚襄王迎妇于秦。温
公论曰:“甚哉秦之无道也,杀其父而劫其子;楚之不
竞也,忍其父而婚其仇。暠胡注曰:“谓楚襄王父死于
秦,是仇雠之国也,忍耻而与之婚。暠援庵曰:“此有憾
于宋高宗之忘仇也。宋高宗父死于金,忍耻而与之
和。《朱子文集》七五序魏元覆编次绍兴八年戊午谠
议曰:‘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若夫有天下者,承
万世无疆之统,则亦有万世必报之仇。暞此明为南宋
[8]60-61
季野撰《宋季忠义传》。皆此学说有以发之。暠
浙东学术由经入史,注意事功,最重切用,借著史表
彰忠义,振奋世人。守节持义,亦是其事功之一。
胡三省亲历宋元易代,家破国亡的切身感受使
他对于家与国兴亡的认识尤为深刻。《通鉴》晋永和
二年,会稽王昱与殷浩书曰:“即时之兴废,则家国不
异。暠胡注曰:“言国兴则家与之俱兴,国废则家与之
俱废也。暠援庵曰:“《公羊》僖公二十一年传:‘宋公谓
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暠公子目夷
复曰:“君虽不言国,国固臣之国也。暠暞《仲尼弟子列
传》载:‘夫子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
[8]56-57
君臣言之,身之之解释,亦犹是耳。暠
东北,培植伪满,命溥仪娶一日妇,古今一辙。
通鉴》周赧王四十九年,应侯使须贾归告魏王
日人占领
《
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暠胡注曰:“屠,
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而尽杀城中人为屠,亦曰
洗城。暠援庵曰:“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
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德佑元年十一月,元兵围常
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力战固守,皆
死焉。伯颜命尽屠其民……明丘濬《世史正纲》亦论
之曰:‘作《元史》者谓伯颜下江南,不杀一人。呜呼!
15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暠暞人与国同休戚,
[8]63
三者何先? 为国,则不能顾及亲与友矣。伪齐之立,
有背祖国而从刘豫者,自诿牵于私谊也,亦终与刘豫
夫子之训也。暠 孔子如是说,顾炎武也如是说,国
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家、国共兴亡、同休戚的道
理,被孔子、胡三省、顾炎武、陈援庵阐释得明明白
白、真真切切。
[8]243-244
偕亡矣。暠
人不能以私情害公谊。
援庵先生一生治学,前半生重视《元西域人华化
考》,后半生重视《通鉴胡注表微》,尤其是后者,自视
为一生学术之总结,治学历程的记里碑。“九一八事
变暠之前,他秉承乾嘉学术“实事求是暠的精神,专事
缜密考证,走的是清学的道路;“七七事变暠之后,亡
国灭种的危难深深刺痛了他,学术方向发生了重大
转变,以考据为工具,致力于经世致用,通过严密的
历史考证,阐释国家至上、民族大义最重的深刻道
理,自觉地担当起保国保种的历史责任。陈古证今,
以古讽今,劝诫人们勿悖民族大义。所有这些道理
都是建立在严谨而科学的研究与论证基础上,语重
心长,极具说服力,即便是铁杆汉奸阅读此书,也不
能不动摇其心。此时的“援庵之学暠已由清学转向了
宋学,具体说来,这主要是受了南宋浙东史学的影响。
清儒由训诂以通义理,戴震晚年病重时,方悟出
义理的重要。援庵不仅得到了清学的科学方法,还
得到了清学所具有的科学精神,并将其进一步升华,
由考证以通义理,用民族大义、国家至上之理保种救
亡,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他借宋学把自己的学术
研究推向一个更高的境界。寅恪先生为援庵《明季
《通鉴胡注表微》前10篇,本朝、书法、校勘、解
释四篇外,还有避讳、考证、辨误、评论、感慨和劝戒
篇,此10篇虽言史法,也包含史家著史的立场、态
度、思想、理论与精神;后10篇包括治术、臣节、伦
纪、出处、边事、夷夏、民心、释老、生死和货利篇,所
讨论的史事涉及政治、军事、民族、民心、宗教、人生、
经济等。其《治术篇》说:“治术者致治之术,即身之
之政论也。身之生平不喜滕口说,不喜上书言时事,
国变以后,尤与政治绝缘。然其注《通鉴》,不能舍政
治不谈。且有时陈古证今,谈言微中,颇得风人之
[8]198
旨,知其未尝忘情政治也。暠
抗战时期,援庵先生
闭门著书,寄托爱国心志,亦何尝忘情政治。
援庵不满蒋介石专制政治,于《治术篇》借史事
论政治,说:“专制之极,使人不敢称其恶;今乃不许
[8]214
称人善,亦岂是非之公耶!暠
“人非好为盗,亦不
[8]215
乐从盗,盗之起多由于不足与不平。暠
他在《民心
篇》中又说:“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
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恩泽不下于
民,而责人民之不爱国,不可得也。夫国必有可爱之
道,而后能令人爱之,天下有轻去其国,而甘心托庇
[1]240
滇黔佛教考》作序曰:“中国史学,莫盛于宋。暠
他
又为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作序曰:“华夏民族之
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
终必复振。暠又曰:“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
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
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论断,惟可一言
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
[8]332
于他政权之下者矣……其故可深长思也!暠
“民
主政治未建立之时,以天下为私物,忌疆吏之得众,
然则疆吏之虐用其民,乃君主所深喜也……靖康元
年,李邦彦等之谮罢李纲也……谓纲为民心所归,帝
[8]336
亦疑纲而不可解,宋遂不得不南渡矣。暠
失去民
[
1]245
心,又忌忠臣得民心,宋南渡,继又亡于元,历史教训
惨痛。
已。暠
蒙文通撰《中国史学史》曰:“中国史学之
盛,有三时焉:曰晚周,曰六朝,曰两宋,皆思想廓落
之会也……其在北宋,一排唐人博综之学,研精义
理,超绝古今。于是司马、欧阳,前驱拥篲,逮于南
生逢乱世,生命无保障,生死存亡考验着每个
人。如何对待生与死? 援庵先生在《生死篇》中说:
[
9]7
“
人生须有意义,死须有价值,平世犹不甚觉之,乱世
宋,胜义纷陈,此史学之一盛也。暠 何炳松在《浙东
学派溯源》中说:“南宋之世实吾国学术融会贯通之
一大时期。自古以来儒释道三大宗门之思想至是皆
始成系统,而儒学一派独演化而成所谓浙东之史学
以迄于现代。故此一期实为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
不可不措意也……胡身之生乱世,颇措意于生死之
际,故注中恒惜人不早死,以其生无意义也;又恒讥
[8]366
人不得其死,以其死无价值也。暠
“可以死而不
[8]377
死,可以不死而死,生死都无是处也。暠
[
10]自序
面对外敌入侵,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 援庵答
曰“爱国暠,国重于亲和友。他在《伦纪篇》中说:“君
臣、父子、朋友,均为伦纪之一。必不得已而去,于斯
有进步之时代。暠
宋学尤其是南宋浙东史学,讲
究义理,重气节,为学经世致用,济物利民,重视文献
掌故,重视考证,所有这些都经援庵撰著《通鉴胡注
152
牛润珍暋民国史学与宋学———以陈垣先生为例
表微》得到了完美演绎。《通鉴胡注表微》源出宋学
而高于宋学,亦可如寅恪先生所曰“新宋学暠。
注释:
栙目前对此有所论述的为:陈其泰先生《陈垣与抗战时期爱国主义史学———纪念陈垣先生诞辰130周年》[《淮阴师范学院学
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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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RelationsBetweentheHistoriographyoftheRepublic
ofChina(1912-1949)andSongStudies
NIURun灢zhen
SchoolofHistory,RenminUniversit 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y
(
Abstract:HistoriographyoftheRepublicofChinawasnotonlyinfluencedbythestudiesof
Qing,butalsothestudiesofSong,especiallythoseofEasternZhejiangareaoftheSouthern
SongDynasty.SuchinfluencebecamemoreobviousaftertheJuly7thIncidentof1937.Chen
YuanandhisworkAnElucidationof Hu暞sAnnotationstoZiZhiTongJiancouldbeabestex灢
ample.ChenYuanwasgreatlyaffectedbythestudiesofQinginhisearlyyears,whichledhim
toseektruthfromfactsandstriveforperfection.AftertheoutbreakoftheAnti灢JapaneseWar,
ashispatriotismbeingstimulated,hisacademicthinkingalsoturnedtoSongstylewhichempha灢
sizespracticalityandhewrotethreebooks,AStudyonBuddhismintheAreaofYunNanand
GuiZhouintheLate Ming Dynasty,TheAdmonishmentfrom MonksoftheEarly Qing
DynastyandAStudyontheNew Daoismof HebeiinSouthernSongDynasty.Attheendof
thewar,hewroteAnElucidationof Hu暞sAnnotationstoZiZhiTongJian.Inthisbook,he
pointedoutthatthepurposeofHutoannotateZiZhiTongJianwasalsotoshowhispatriotism
towardhiscountry.WithtextologyofQingasitstool,andpragmatismofSouthernSongaspur灢
pose,thehistoriographyofChenYuanwasestablishedperfectly.
Key words:historiography ofthe Republic of China;Song studies;Chen Yuan;An
Elucidationof Hu暞sAnnotationstoZiZhiTongJian
[责任编辑:凌兴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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