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 卷第2 期
2015 年3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2,No.2
March,2015
从“韩愈崇拜”到“六一风神”
———试论饶锷散文文体学认知的体验化特征
1
闵定庆,李ꢀ 玲
2
(
1.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2.广东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梅州514015)
ꢀ
ꢀ 摘要:饶锷是近世潮州学界大家,致力于国故学研究,著作等身,成就卓著,同时也是潮州文坛的领军人物,在
诗、文、联等多种文体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 随着近代转型的加速、传统文艺观的松绑,饶锷趋于认同“各由其性
而就于道”的个性化创作,能从韩文的“文从字顺”处入手,荟萃欧阳修、归有光、戴名世之所长,形成了渊雅、和缓、
绵密的美学风格。 饶锷的散文观念,就是立足于这一美学风格进行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的集中体现,既充满了个
性化体验的性灵色彩,也突出了近世文化转型期“此在性”与“过渡性”的特点。
关键词:饶锷;饶宗颐;欧体;散文;六一风神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5)02⁃0140⁃06
[
1]175
,但他的友人一致认为,他的“古文、辞赋、骈文
ꢀ
ꢀ 饶锷(1890—1932)是近世潮州学术大家,尤以潮
意”
[
2]2
汕地方文献整理与研究成就为最著。 他身处20 世纪
初中国文化转型期,在获取新、旧两种文化视野的同
时,也陷入了文化选择的“两难”之中:一方面,随着文
化转型的加剧,传统的“文道观”、“教化观”迅速崩解,
饶锷得以沿着欧阳修“自然创作”的路向,发展出一种
自由适性、活泼性灵的写作姿态;另一方面,作为一个
来自旧阵营的人,饶锷又显得极度焦灼,必须在历史关
头做出明确且明智的抉择。 饶锷与他所景仰的师友章
太炎、高燮、金天翮、柳亚子、温廷敬等人一样,是完全
排拒白话文的。 他指出,新式学堂斩断了千年“ 文
脉”,“科举废而人才日杂,学校兴而文章日衰”,古文
退场,典范不再,新式学堂的学生“安能登其堂而噬其
都做得好” 。 郑国藩《饶锷墓志铭》更明确指出,饶
文虽“非精诣所在”,却能“以桐城义法出入唐宋明清
诸大家,无意于古而与古会,当于庐陵、熙甫间别置一
[
1]154
席,时贤中罕见其匹也”
。 可见,潮籍学人早已对
饶锷散文创作的审美属性作出了非常明确的辨识与阐
扬。 这一认识理应构成我们今天进一步研究饶锷文体
观念与散文创作的有效切入点之一。
一
饶锷对潮州文坛的历时性把握与共时性把握,直
观、真切而具体。 他在《郑蕃之墓志铭》中作了这样的
描述:“吾邑自宋明以还,名卿硕儒、忠义直谅之彦,代
有其人。 独文章之学,倡之者既寡,而为之者又囿于见
闻,相安孤陋,于古人为文义法,往往莫知其然。 故历
时绵远,而潮人无寸简见称当世。 近十年来,揭阳姚君
恪先生始本其所闻马其昶、林畏庐诸老之绪论,以桐城
[
1]38
胾哉”
,进而断言新式学堂断然培养不出能触摸到
古文神髓的学子。 因此,饶锷终其一生都沉浸在古典
美文的世界里,始终未把白话文纳入到文学思考与创
作的视野中来,他一生的著述彰显着一种“古雅”趣味
的祈向。 他埋首著述,“于文辞、歌咏之事,漠焉不著
收稿日期:2014⁃06⁃04
作者简介:闵定庆(1964—),男,江西永修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李玲(1969—),女,广东梅县人,文学博士,广东嘉应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140
闵定庆ꢀ 李ꢀ 玲ꢀ 从“韩愈崇拜”到“六一风神”———试论饶锷散文文体学认知的体验化特征
文派倡导学者。 而潮安王慕韩先生则孤立崛起,亦以
时有枘凿不相容之处;中年出入唐宋明清诸大家,
各有其所似,则志于传世,不忘意匠之经营者也;
晚近一变,而归于平易,下笔在有意无意之间,则
[
1]100
古文为后进启示径途。 两先生皆余所私昵者。”
这
大致勾勒出了近世潮州文坛的两个向度。 第一,韩愈
刺潮,越八月而去,开启了潮州“海滨邹鲁”的新纪元。
潮人祭祀韩公,并在“韩愈崇拜”氛围中积淀了潮汕地
区独特而深厚的文化底蕴,形成了膜拜韩文的“集体无
意识”。 但是,潮人长期热衷科举,揣摩时文,不免出现
[
1]4
既神明于法,而不复以法囿文,境之上乘矣。
饶锷《与冯印月书》也与此相一致,直可视为“偏
嗜”欧体的“自供状”:
ꢀ ꢀ 大抵古人为文,各有偏好,而不必尽同也。 锷
于历代文家研读潜索,不一日矣。 顾独酷好欧、戴
二家之文者,非文舍欧、戴二家皆无当于我意也,
又非欧、戴二家之文已尽文之极至,而欧、戴二家
之文之外可无求也。 盖性之所近,有不知其然者
“
尸祝”韩公“决以得失,卜以吉凶”,学韩文却“学无渊
源,志趣不大”二弊。 民国初年,王慕韩崛起于潮州文
坛,大力倡导韩文,在他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
的古文创作群体。 第二,曾点翰林的吴道镕来潮州主
韩山书院、金山书院讲席,京师大学堂首届文科毕业生
姚梓芳返潮执教,相继将“桐城文”引入潮州。 虽然桐
城派在世纪之交迭经经世文派、维新新文体、革命派宣
传文、新式报章体等新文体的冲击,已呈强弩之末,但
对于相对封闭的潮州文坛而言,毕竟还是比较新奇、比
较容易入手的。 因此,在吴道镕等领袖式人物的倡导
下,潮人出现了“远宗退之而近法桐城” 的转向。 但
是,饶锷有意回避了第三个向度———考据派文风,而这
才是饶锷以及其子饶宗颐进行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
真正起点。 众所周知,阮元抚粤督粤十多年,正值乾嘉
学派如日中天,他将乾嘉朴学引入广东,建学海堂,延
请考据名家系统讲授考据学方法。 其中,学海堂肄业
生温仲和于光绪二十年(1894)至潮州金山书院讲学,
后任该书院山长,书院改制中学堂,继续担任总教习。
他以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考据学家实施国学教育,直接
间接地影响了两代潮州学人,潮州考据学家群体渐渐
形成。 温廷敬先从温仲和学,后同受丘逢甲之邀创办
岭东同文学堂,成为多年同事,深受温仲和其人其学的
影响,走的也是考据学的路子。 饶锷、宗颐父子又师从
温廷敬,接受系统的考据学训练,故一生谨守考据家
法,为文朴茂渊雅,不事雕琢,以事理胜,逻辑性很强。
在饶锷的阅读体验与创作体验中,民末清初的潮
州文坛,实为近世中国文坛的一个“缩影”,能对不同
创作阶段、不同风格典范实现有效的转换与融合。 饶
锷是从旧式私塾和传统大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最初的
也是最本真的反应,便是在潮州文坛“韩愈崇拜” 的
[
1]74
矣。
饶锷追述了漫长的探究历代文家的体验,最终以
性情之所近,宗向欧阳修、归有光、戴名世一路。 看似
出语寻常,实则蕴涵了深刻的心灵挣扎,自有不可与外
人道的“心曲”。 饶宗颐在晚年追忆乃父教谕的时候
将这一“偏嗜”讲得更加生动形象:
ꢀ ꢀ 我上过一年中学,后来就不上了,因为学不到
东西。 但是我的古文教师王慕韩却有一样东西给
了我很大影响,那就是做古文要从韩文入手。 我
父亲跟他搞不来,但我却信服王师这一套。 父亲
喜欢欧体,大约也跟他后来身体不好有关系。 现
在我还是要说作文应从韩文入手,先立其大,先养
[
2]6
足了一腔子气。
这一取径“欧体”的追述,从性格层面揭示了饶锷
文章学理念的价值取向。 而杨光祖《〈天啸楼集〉序》
同样也从性格的角度总结了饶锷其人其文的特点:
“君,循循学者,于书无所不读,而沉浸于考据之学,外
虽刻苦,中自愉悦,盖志乎古者也。 其为文章,纡徐静
正而无怨言;其为人,温恭谨质而无愠色,傥所谓‘养其
[
1]7
和平以发厥声’者欤?” 粹然醇厚的儒者气度,中和
包容的文人情怀,纡徐从容的文章风格,恰是千载以下
对欧阳修其人其文认同与皈依的生动体现。
那么,饶锷“六一” 情结形成的根本动因是什么
呢? 不难想象,在“韩愈崇拜” 的氛围中研读韩文,总
免不了几分仪式化与神圣化的感觉。 这恰与少年饶锷
生动活泼、性灵飞动的心灵是格格不入的。 饶锷通过
“欧体”体验获得文体的自觉,几乎可以说是欧阳修成
长体验与文体实验的“再现”。 欧阳修《记旧本韩文
后》追忆十岁时曾得韩文六卷,虽“未能悉究其义”,却
“
集体无意识”作用下,本能地选择崇拜与追摩韩文。
但在此后长期的国学研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
“
《
性之所近有不知其然者” 的文体自觉意识,渐渐从
韩愈崇拜”的旧轨中游离开去。 关于这一点,郑国藩
〈天啸楼集〉序》总结出了饶文“三变”的情形:
[
3]1056
被韩文的“深厚雄博”、“浩然无涯”深深打动
。 最
终,在北宋“向内转”思潮的氛围中,欧阳修采取了“易
行易知”的方法论策略,从韩文的“文从字顺”处入手,
ꢀ
ꢀ 君文前后凡三变,少作刻意模韩,而未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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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了一种平易从容、曲尽形容的新文风。 “欧体”的 李翱《韩公行状》 所言“气厚性通,论议多大体,与人
[
4]26
形成过程,是一个“文化孤儿”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前进
所获得的丰饶成果,凸显了孤独的生命体验所独具的
艺术创造力。 反观饶锷的成长历程,即可发现,他也是
在逆境中摸索着前进的。 据《天啸楼藏书目序》自述,
他最初埋首四书五经,涉猎时文,后跟随仲兄阅读小学
著作、诗文集,兴之所至,不求宗旨,稍长则循张之洞
交,始终不易”等小毛病
。 反观欧阳修之为人与为
文,韩琦《祭少师欧阳永叔文》说是“可否明白,襟怀坦
[
3]2630
,其子欧阳发《先公事
易,学贵穷理,言无伪饰”
迹》也说乃父“中心坦然”,“接人待物,乐易明白,无有
机虑与所疑忌,与人言,抗声极谈,径直明辨,人人以为
开口可见肺腑”, “ 一切出于诚心直道, 无所矜
[
3]2626
《
书目答问》标示的“门径”有序地阅读清代学者的著
饰”
。 不难看出,欧阳修在为人风格上与韩愈大
作,打下较系统、扎实的国学根基。 饶锷与欧阳修的早
年体验一样,将书籍的聚集与知识的拓展、眼界的提
升、心志的养成等融为一体,获得同步性的成长,在最
大限度上涵盖了一个年轻人经由经典阅读、体味文体
范式、甄别各家优劣的文体自觉的过程。
相径庭———娴雅冲淡,随性为官;真挚自然,平易和畅;
明辨是非,以理服人。 韩文与欧体虽有“先河后海”的
渊源关系,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文风却是阴阳二极。
何沛雄《欧阳修与韩愈的“古文”关系》一文对此作了
很好的鉴识:“欧阳修的古文,虽然源于韩愈,但他深于
史学,更得太史公行文的‘逸气’,加上生性闲雅冲和,
故为文纡徐委备,容与温醇。 姚鼐把文章分为阳刚、阴
柔两大类,韩文得阳刚之美,欧文得阴柔之美,堪作学
与此同时,高燮等人的革命家形象与国学家形象,
迭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浪漫气质与政治担当,
对饶锷产生了极大吸引力。 饶锷早年求学于上海法政
学堂,接触了许多新派学人,尤其是与以南社核心人物
为主的激进的青年汉族知识分子交往甚密,自觉接受
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将高燮、金天翮等视为平生知己。
高燮等人一方面积极从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民
族民主革命,另一方面竭力倡导“新国学”运动,将“国
故”视为民族复兴的基石,积极整理国故,刊行古籍,成
效显著。 饶锷浸淫其中,很快从精神上的膜拜发展到
行为上的模仿,将高燮等江南学者特有的敏感的艺术
感知力、坚毅不拔的革命意志、细腻绵密的学风、柔婉
雅致的文风等等迭加在一起,使得革命家、学者、文人
三种身份“三而一之”,产生了无可言喻的“浪漫化”效
果,在精神气质上更接近冶学者化、文人化与南方化于
一炉的“欧体”。
[
5]
文楷模,垂范千古了。” 饶锷本是个“温恭谨质而无
愠色”的人,在本质上与欧阳修的性格是一致的,因而
能“养其和平以发厥声”,“其为文章,纡徐静正而无怨
[
1]7
言”,最终选择“欧体”一路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
在“文道观”的论述方面,韩、欧取径各有不同,饶
锷沿着欧阳修偏于个人性情的路子,在近代文化转型
中扬弃了严格意义上的文道观,回归文学本体。 韩愈
《
答李秀才书》有“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
[6]725
其道焉尔”
的宣言,充满原始儒家阳刚之气的实践
理性,使得公共领域的理论对话与交流重归儒家本位,
将政治修辞、道德修辞打入“载道” 文学之中,原本较
为纯粹的文学表达因而被人为提高到了政治精英主义
者言说的层面。 与韩愈散文崇儒的政治话语形态不
同,欧阳修生活在一个儒家文化主导的“尚文” 时代,
一方面撰《新唐书·韩愈传赞》称赞韩愈“以《六经》之
文为诸儒倡”,“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
个人成长历程、古籍阅读体验等方面的相似性,极
易激发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审美趣味也随之趋于一致。
饶锷就这样在人生成长最关键的时期因着自由阅读的
优游与文学教育的熏陶,最终情不自禁地向“欧体”靠
拢。 也正是在这一转移过程中,他不知不觉间与潮人
的“韩愈崇拜”渐行渐远了。
汪洋大肆, 要之无抵捂圣人者。 其道盖自比孟
[7]5269
轲”
,在学术思想上的“拨衰反正”之功与文起八
代之衰映照古今,故尔殁后“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
[
7]5269
山、北斗”
。 另一方面,极力推动“各由其性而就
二
于道”论所追求的日常化、个性化与诗意化表达的时代
思潮,其《与乐秀才第一书》说:“古人之学者非一家,
其为道虽同,言语文字未尝相似。 孔子之系《易》,周
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
经。 子游、子夏、子张与颜回同一师,其为人皆不同,各
饶锷的文体自觉与实践,折向“欧体” 一途,首先
是建立在追慕欧阳修其人其文的基础上的。
韩愈曾自比于“非常鳞介之品”的“怪物”,不落流
俗,犯颜鲠言,刚直倔强,愈挫愈勇。 这或许就是饶宗
颐先生所说的“一腔子气”吧,但是,这也不免出现如
[
3]663
由其性而就于道耳。”
典撰作与阐释必然呈现个性化与人性化的样态,进而
“道”的自然属性,决定了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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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定庆ꢀ 李ꢀ 玲ꢀ 从“韩愈崇拜”到“六一风神”———试论饶锷散文文体学认知的体验化特征
推衍出自然化、个性化的写作状态,从人性本真的层面
拓展了文体革新的理论言说的空间。 戴名世进而认
为,写作要“率其自然”,“文”是“出于心之自然者”,由
此推导出“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其铅华,
觉与个性觉醒的现实承担与历史承担。 这类解说,从
真切的个体生命体验切入,表达出了两种极端的士人
生活样态。
饶锷认同这一感发模式,将作家之于社会的个性
化反应,归结为“处境使然”,对文学创作进行高度人
性化的分析,展现出具体而鲜活的“写实创作语境”的
认知。 与欧阳修一样,饶锷从来就不是一个“被动”反
映论者。 他将自己对于“纵怀直吐,不循阡陌”的自然
创作状态的反思,推展到对文学创作的普遍规律的思
考,进而审视友人的创作成就,导引出种种“自然创
作”的文体样态的描述与评判。 如《蛣寄庐诗剩序》称
誉潮安林彦卿多才多艺,“举凡词章、若散若骈,下逮丹
青、音律、岐黄、星卜之术,靡不习而能焉”,“又性好
客,喜与酒徒贱工者游处,当其剧饮六博,酣呼谐谑,旁
若无人,而人见之者鲜不以为狂且妄者也”,触类旁通,
[
8]5
无所有,乃其所以无所不有者也” 。 亦即从文体自
觉的体验出发,强调从具体的创作土壤中发掘个性化
表述的空间。 但是,在近世文化转型的语境中,在清儒
章学诚开启的“六经皆史”说与西方新史学的合力作
用下,国学经典的神圣话语系统被全盘改造为历史性
记述及解释,严格意义上的“文道观”失去了合理存在
的文化空间,于是,古文理论中标语化、口号化的“卫
道”、“载道”话语体系消失于无形。 饶锷受这一时代
话语体系的影响,自然而然地远离了传统文论中的“文
道观”,在散文观念的建构与创作实践上得以摆脱种种
羁绊,畅情论文,直指心源。
[
1]28
在创作观念上,饶锷认同韩愈“不平则鸣”的创作
论,但更倾向于欧阳修在此基础上有所改进的“自然创
作”观。 饶锷《天啸楼记》就有这样的“自白”:“余穷于
世久矣,动与时乖迕,外动于物,内感诸心,情迫时,辄
为不平之鸣,而一于文辞诗歌焉发之。 故吾之为文与
诗,纵怀直吐,不循阡陌,愁思之音多,盛世之辞寡。 是
故所作诗文“并世交游咸敛手,逊谢莫及”
。 《南园
吟草序》谈到外甥蔡儒兰的创作,“人言甥诗绝肖其为
人,吾谓亦其处境使然也”,“观甥之诗,缘情寄兴之词
多”,所以,“ 其造语清而丽、婉以和,无凄怆激楚之
[
1]31
音”
。 《柯季鹗诗集序》 谈到他与冯印月的交往:
“其后于鮀浦得交吾友冯君印月。 印月工吟咏,其为诗
渊源家学,出入义山、少陵之间,与余旨趣颇合。 昕夕
酬唱,往往极酣饮大醉,悲歌呼啸而不能已。 人或姗笑
[
1]88
虽生际乱世使然,宁非天下之啸欤?”
《四十小影自
题》也说:“既遭时之不幸,乃息迹乎海垠。 抱丛残以
补佚,将闭户而草《玄》。 谓殷之夷乎? 谓鲁之连? 皆
[
1]35
之,而印月与余不顾也。”
《郑蕃之墓志铭》 甚至描
[
1]130
非也。 而讯其人,则曰:宁遗世以全我真。”
这一自
述了自己沿着故友的足迹,“吾尝浮韩江而下,登桑浦
玉简之巅,见乎峰峦盘缪,江水激荡”,认为“岭东山川
秀异之气”郁结于郑蕃之的胸臆,变幻为奇妙的个人表
述,分明有着欧阳修的影子,突出了“自然创作” 的有
为创作观、自然的个性化表达这两个倾向。 自司马迁
[
1]100
“
发愤著书”发端,“有为而作”的创作论就占据了文学
述
。 饶锷立足于潮州地域文化的特殊性、个体文
[
6]982
主潮,韩愈《送孟东野序》“不平则鸣”论
及《荆潭
学创作的差异性,对每个作家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
创作背景等等进行了深度解析,又对每个作家的个性、
才情、智能结构、风格特征进行了高度个体化的归纳与
总结,在社会激荡与个人反响之间寻找个性化表达的
突破口。 饶锷从中总结出“性之所近,有不知其然者”
的生命体认与艺术呈现等现象,恰得欧阳修“自然观”
的神髓。 在人性化的柔性表达映现中,以惊世骇俗的
议论、震慑人心的气势、排宕顿挫的感情为主要风格特
征的韩文,渐渐退出了饶锷文体实践的视野。
[
6]1121
,
唱和诗序》“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论
大致划分了“羁旅草野”与“王公贵人”两类感发模式。
欧阳修在作家与现实生活存在一一对应的因果关系的
认知基础上,接受了“外感内应”的创作模式,其《梅圣
俞诗集序》说:“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
喜自放于山巅水涯。 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
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
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
[
3]612
工。”
《徂徕先生墓志铭》说:“其遇事发愤,作为文
总而言之,饶锷之追摹“欧体”,是一个不争的事
实,究其原因则是多方面的,但凡个人性情、阅读体验、
治学风格、思想感情、人格追求等等多方面的因素扭结
在一起,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合力”,不断地将饶锷从
“韩愈崇拜”推向“六一风神”一途。
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
非,无所讳忌。 世俗颇骇其言。 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
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 先生安然不惑不变,
[
3]504
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轲矣。’”
有所指,毫不避讳,这是出于高度的政治自觉、道德自
遇事而发,意
143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标准。 “理”、“词”、“法”三者的互动关系,实际上可组
合成以下四种情形:“精于理,工于言,深于法” 者,为
至文”;“ 深于法而拙于词、疏于理” 者,“ 犹不失为
三
“
饶宗颐《〈天啸楼集〉跋》追述了父子间一段极具
文”;至于“理精”、“言工”,却无法度者,是“不成文”
的;而“背理而伤词”者则完全可以不予置评了。 由此
看来,“法”、“言”皆剥离了道德附着的因素,提高到了
纯粹的文艺美学层次上去了。 饶锷进而又在《郑蕃之
墓志铭》中列举“左、史、韩、欧、曾、王、归、姚”之文,作
为契合“ 精于理”、 “ 工于言”、 “ 深于法” 标准的典
深意的对话:
ꢀ 往年,宗颐曾固请将诗文稿分类编刻。 先君
ꢀ
不可,曰:“学问之道,考据、义理为先,文章其余事
耳。 吾方钩稽乡先哲遗文,焉有余力从事于此?
且吾所为文,皆随笔直书,殊乏深意,其日力又不
[
1]158
逮,安敢妄祸枣梨?”
[
1]77
范
,基本上已将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第一流” 的作
饶锷的这番解说,基于“当下” 语境的体验,对当
时尚有一定生命力的乾嘉学派和桐城派进行了整合性
思考,试图重构散文评鉴的标准。 众所周知,桐城派与
乾嘉学派一直有着良性的互动,共同努力完成了“义
理”、“考据”、“词章”三而一之的“义法” 论建构。 戴
震《与方希原书》说:“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
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 事于文章者,等
家作品囊括在内了。
因此,“义法”的彰显,使“欧体”所蕴涵的“法度”,
获得了一种属于“近代性”与“性灵化”意义上的解读,
从而指示出了具有可操作性的“作文”门径。
首先,注重协调“气” 与“法” 的辩证关系。 饶锷
《
与冯印月书》说:“欧阳公自谓得力韩文,今观其文与
[
9]144
韩似不类,然按其义法,寻其声调,与韩靡弗合也。 盖
而末者也。”
文章”都是围绕着“闻道”(亦即“义理”)展开的。 这
一表述,可与刘大櫆《论文偶记》“文人者,大匠也。 义
求理义,就是求“大道”,故而“考据”、
[
1]74
“法”多
退之运法于气,永叔运气于法,殊途同归。”
“
存乎“字句格律篇章”的“形迹”之中,“善学古人者”得
[
1]74
。 从自然创作观念
[
10]3
其神气,绝不会从“形迹” 入手
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之论料也”
互为表里。
来看,欧体似乎更可亲可爱,更容易接近与模拟。 当
然,饶锷非常肯定韩文,尤其欣赏韩文不随人短长、自
得佳趣,故其《答某君书》说:“韩退之尝为文矣,当其
大称意时则人以为大怪,小称意时则人以为小怪,其自
审成薄不足存,则人以为绝佳,是文章之佳者固众人之
饶锷自称是个不讲“宗派”却究“法度”的人,“顾吾学
虽数变而终不囿于宗派之说,惟吾法之是求”,对散文
创作自然也提出了是否应该符合“义法” 的要求。 他
在《答某君书》中说:
ꢀ
ꢀ 夫文章之事,盖难言矣……大别言之,不越二
[
1]76
所不好也。”
这种“君子固穷”的姿态,也是另一种
端:一曰散文,一曰骈文。 是二者,虽宗派各别,旨
趣互异,顾其所以为文之法,莫不有一定矩镬存乎
其间。 故为文章者,首重义法,次论至不至。 精于
理,工于言,而又深于法,文之至焉者也。 深于法
而拙于词、疏于理,犹不失为文也。 若理精而言
工,无法度以运之,则不成文矣,而况于背理而伤
个性张扬的体现,亦即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各由其性
而就于道”的写作境界。 《答某君书》还以“吾邑某公”
[
1]76
,强调
学韩“于古人为文义法盖梦然未之见” 为例
“
义法”的重要性,也就是说,当下的义理“活法”,早就
给人们抉出了正与变、死与活、深与浅等为文之法,因
此,在当前“活”的散文语境中,完全可领悟出韩文的
神髓,以重构“活”的韩文、“活”的韩愈。 同时,饶锷还
谈到姚鼐以“义法密而修辞朴”教人的技巧,进而指出
姚文却“正坐法太密、词太朴”,殊乏“雄浑之气”,“往
往流于薄弱”,唯有《登泰山记》 一篇“于法外运气”,
[
1]77
词者乎……不识义法之人,又乌足与以论文?
在近代语境下,饶锷并未固守桐城藩篱,而是认为
这一“义法”论必须有所改造。 这与同时代包括桐城
名家在内的许多人的认识是一致的。 例如,姚永朴《文
学研究法》“所谓‘义’者,有归宿之谓”的说法,就在有
意与无意之间淡化了“义”的“儒本”意涵,意在凸显具
体技法的美学效应,“所谓法者,有起、有结、有呼、有
[
1]75
“故佳耳”
。 相对而言,曾国藩及其门人能扬长避
短,后来居上,如曾国藩“厚集声彩”、“充以瑰玮雄大
[
11]92
应、有提缀、有过脉、有顿挫、有勾勒之谓”
。 饶锷
之气”,吴汝纶在乃师基础上进一步探源先秦诸子,
[
1]75
。
也在既有框架内细化了“三点论”的有机构成及其变
化形式,指出与“三点论” 相对应的“精于理”、“工于
言”、“深于法”,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要有足够的
“翻去波澜,一归崇奥”,自铸伟词,力矫姚鼐之弊
可见,“义法”的辩证性存在,实际上最大限度凸显了
文章因时而变的“当下”语境。
“
协同效应”方可作为全面衡量文章优劣的审美评价
其次,深明“辨体”之法。 欧阳修特别注意散文文
144
闵定庆ꢀ 李ꢀ 玲ꢀ 从“韩愈崇拜”到“六一风神”———试论饶锷散文文体学认知的体验化特征
体的本色表达。 陈师道《后山诗话》说:“范文正公为 长且相当复杂的心灵挣扎的过程。 从文体格局转型的
《
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 尹师鲁读之
层面看,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与国学转型,使得近世文
学思潮与文学创作随之出现趋向通俗化、白话化的新
变。 饶锷以纯粹学者而非政治家、道德家的眼光,重新
打量散文创作及其内在规律,最终选择了“古雅”的文
言文书写方式,正是为了接续三千年文脉。 从写作范
式看,他从“韩愈崇拜”、乾嘉学术、桐城故辙“复合型”
的潮州文坛中挣脱出来,在欧阳修式的学者化、文人化
“人格投射”的作用下,从人性本真、唯美感知等层面
切入,思考文体变革与散文创作的转型问题,努力追求
一种理精、峻法、雅洁、和缓的文风,以澡雪精神,畅情
抒写。 这恰是饶锷回应近代文化转型而做出的适度调
整。 这一文体创造行为,内涵丰富,心态纡徐,胸襟宽
容,有别于同时代的文化守成主义者的板滞的保守态
度,又迥异于“新文化运动”的激进。 饶锷能尽可能地
挣脱业已僵化的创作模式,自由地发抒性灵,这种深度
的解放精神以及由此激发出来的生动活泼的文化心
态,在创造精神的层面跟上了时代转型的节拍,进而将
近世潮州古典文体书写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体现了
世纪之交文化更新与创造的基本取向与广阔空间。 今
天,我们应将这种力量视为从不同层面共同参与新文
化建设的“合力”之一,在勇于创新的精神层面确实是
与“新文化运动”完全相通的。
[
12]310
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
方
苞评欧阳修《真州东园记》云:“范文正公《岳阳楼记》,
欧公病其词气近小说家,与尹师鲁所议,不约而同。 欧
公诸记不少秾丽语而体制自别,其辨甚微。 治古文者
[
13]986
最宜研究。”
《岳阳楼记》通篇运用“传奇体”刻画
人物、描绘景物的笔法,不免辞藻秾丽,篇章繁复,缺乏
论说文应有的庄重感,因此,欧阳修主张为文要“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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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72
择”,“去其繁”,追求“峻洁” 的文风,异于范作
。
又如,林纾《春觉斋论文·述旨》说:“韩昌黎集中无史
论。 舍《原道》外,议论之文,多归入赠序与书中,至长
无过五六百字者。 篇幅虽短而气势腾跃,万水回环,千
峰合抱。 读之较读长篇文字为久, 即无烦譬冗言
[
10]45
耳。”
欧阳修长于史学,将其“移植”到史论中,保其
真气,去其繁复,使得史论写作有了质的飞跃。 饶锷素
喜欧文,“块坐斗室,取意所尤喜者,抗声哦诵,渺然有
[
1]100
千载之思。 久之,业乃大进”
,终于窥欧文堂奥,得
旷宕隽永之趣,在方志、书序、传记的写作上充分吸收
欧文之长,行文喜从大处着手,不拘于细节刻画和景物
[
1]100
,最终
描摹,“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
锻冶出了超越“意匠之经营”之后的峻洁清雅的体性
风格。
饶锷在散文的文体探索方面,经历了一个相当漫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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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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