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卷第2期
2
013年3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0,No.2
March,2013
“
游目汉庭中暠: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
———以《饮酒》其五为中心
范暋子暋烨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
暋暋摘要:陶渊明《饮酒》其五“问君何能尔暠句前人多有误读。本诗的“君暠字乃是对汉代之新圣扬雄的尊称,全诗
乃是借扬雄以自况。这首诗集文化的深厚、哲理的凝重、思想的深淳和情韵的生动等种种艺术特色于一身,以短短
五十字的篇幅而成为中国古典诗史中的绝唱。如果我们确定一个包含语言艺术的创造力、思想旨趣的丰富性、远
离实际政治或置身于当代行政体制之外的纯粹个体的独立自由精神、对后人文学创作和审美趣味的影响力等四方
面要素的综合性的评估标准的话,那么,在华夏古国辉煌灿烂的文学史上是没有另外一首诗能够与之匹敌的。
关键词:陶渊明;扬雄;《饮酒》其五;“问君暠;“心远暠
中图分类号:I206.2暋文献标志码:A暋文章编号:1000灢5315(2013)02灢0145灢11
暋暋在陶渊明笔下的诸多名篇中,《饮酒二十首》其
五尤为人们所爱赏所耽味:那自然流丽的语言,那超
尘脱俗的情致,那高洁纯美的境界,那精警渊懿的哲
理,千百年来流照艺林,光景常新。而在现存的古代
文献中,萧统《昭明文选》卷三十最先载录了这首陶
铣注语曰:
暋暋问君何能如此者,自以发问,将明下文也。
[2]560
远谓心自幽远,虽处喧境如偏僻也。
其所谓“自以发问暠,纯属对《饮酒》其五的误读。但
这种误读,却几乎被后人普遍接受了。如明胡应麟
栙
诗:
《少室山房集》卷十三《心远堂为陈立父题》诗曰:
暋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山气
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还有真意,欲辩已忘
暋暋陶公住人境,心远地自偏。陈侯服官政,结
庐讵同然。……心远室从迩,悠悠浩忘言。兴
[3]80
文念朋好,一订柴桑缘。
[
1]425
言。
在这里,“陶公暠取代了“君暠。然而,从历史语言学的
角度看,在我国古代,特别是在中古时期,并没有以
诗中“问君暠二句,依照传统的解释,乃是诗人的自问
自答,“君暠字乃诗人自称(详见下文)。笔者认为这
种解释是错误的,同时,这种错误的传统解说还遮蔽
了另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本诗以汉代之新圣扬
雄自况的特殊寓意。本文兹就这一问题详论如下。
一暋对“问君暠二句的传统解说及其失误
“
君暠自称的语言现象。按《说文·口部》:“君,尊也。
[4]卷二上,32
从尹。发号,故从口。暠
《汉语大词典》“君暠
字条之第七义项:“对对方的尊称,犹言
[5]第三册,244
您。暠
陶诗中此类例证甚多:
暋 暋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形赠
《六臣注文选》卷三十陶渊明《杂诗二首》载唐张
[6]卷之二,36
影》)
收稿日期:2012灢12灢17
作者简介:范子烨(1964—),男,黑龙江嫩江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
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
145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8]322-323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神
际是托拟他人,以言己志的作品
。《癸卯岁
[6]卷之二,36
释》)
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
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答庞参
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涂情
[6]卷之二,52
[6]卷之三,76
军》)
已缅。暠
“屡空暠二句为诗人自问,“夙晨装吾
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 (《赠羊长
[6]卷之二,65
驾暠与《拟古》其二“辞家夙严驾暠非常相似,但“夙晨暠
一句,明言自己在清晨之时将要驾车前往南亩劳作,
与欲往无终建功立业的志士截然不同。当然,陶诗
中确实有自问之语,如:
史》)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二十首》
[6]卷之三,99
其二十)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拟古九首》其
暋暋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 (《乙巳岁三月
[
6]卷之四,109
[6]卷之三,79
一)
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拟古九首》其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 (《酬刘柴
[
6]卷之四,110
[6]卷之二,59
三)
桑》)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拟古九首》其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游斜
[
6]卷之四,112
[6]卷之二,44-45
五)
川》)
栚
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拟古九首》其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
[
6]卷之四,112
[6]卷之二,69
六)
怀人在九冥。(《悲从弟仲德》)
这些例证的“君暠字都是单数第二人称代词“您暠的意
思。另如《饮酒》二十首其九:
诗人之自问,或称“余暠,或称“我暠,或干脆省略
单数第一人称代词。
暋暋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
实际上,“问君暠之问非诗人自问,“君暠亦非诗人
自称,这一点,我们从乐府诗中也可以得到证实。我
们看《乐府诗集》中的作品:
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
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
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
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 吾驾不可
暋暋1.门有万里客,问君何乡人。褰裳起从之,
果得心所亲。挽衣对我泣,太息前自陈:本是朔
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
[
6]卷之三,91-92
回。
[
9]卷四十,587
这首诗有四个人称代词,即“我暠、“吾暠(单数第一人
称)和“子暠、“君暠(单数第二人称)。“君暠是田父对诗
人的尊称。而陶诗也另有“问君暠之例,如《拟古九
首》其二:
(曹植《门有万里客》)
2.所思兮何在,乃在西长安。……今我兮
问君,更有兮异心。 …… (傅玄《西长安
[9]卷六十四,933
行》)
3.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鲍照《梅花
暋暋辞家夙严驾,当往志无终。问君今何行?
[6]卷之四,110
非商复非戎。
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卷四引李详之说曰:“曹植
[9]卷二十四,349
落》)
[7]1
《
杂诗》‘仆夫早严驾暞,此首盖拟其体。暠 不仅如
4.门有车马客,问君何乡士。捷步往相讯,
[
9]卷四十,585
此,陶公《杂诗十二首》其十(“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
稽暠)也与此诗有关。按《文选》卷二十九曹植《杂诗
六首》其五:
果得旧邻里。(鲍照《门有车马客行》)
5.北风凉,雨雪雱。京洛女儿多严妆。遥
艳帷中自悲伤,沉吟不语若为忘。问君何行何
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 (鲍照《北风
暋暋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远游欲何之?
栛
[9]卷六十五,936
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涂,东路安足由! 江介
行》 )
多悲风,淮泗驰急流。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
6.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取窈窕西曲娘。
[1]416
[9]卷四十九,711
舟!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青骢白马》)
此诗为曹子建表露心愿之作,“远游暠一句乃诗人自
问,而诗人以“吾暠为称;陶公模拟之,但诗中之主人
公并非诗人自己,故有“问君暠之语;所以,这首诗实
7.问君可怜下都去,何得见君复西归。
[
9]卷四十九,711
(《青骢白马》)
显然,“问君暠正是典型的乐府诗语言,而在这些例证
146
范子烨暋“游目汉庭中暠: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以《饮酒》其五为中心
中,“问君暠非自问,“君暠亦非自称,这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就艺术形式而言,《饮酒》其五
是一首拟乐府诗。《文选》卷三十一载江淹《杂体诗
三十首》,其《陶征君·田居》:
数百年外,其书必传,顾谭不及见也。世咸尊古
卑今,贵所闻,贱所见。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
动人,故轻易之。老子其心玄远,而与道合。若
[12]卷九,41
遇上好事,必以《太玄》次五经也。暠
暋暋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
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
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
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
陶诗“心远暠二字,即节取于“其心玄远,而与道合暠一
句,正与“结庐暠的构词法相同。而嵇康《琴赋》“体清
心远邈难极暠,实亦本于桓谭《新论》之文。《文选》卷
二十陆机《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茂德渊
冲,天姿玉裕暠句李善注引桓谭《新论》:“圣人天然之
[1]451
三益。
[
1]284
这是一首著名的拟陶诗,其出色而成功的模拟,甚至
使其混入了十卷本《陶渊明集》。诗中“问君暠一句本
于陶诗:“问君何能尔暠(《饮酒》其五),“问君今何行?
非商复非戎暠(《拟古》九首其二)和“问子为谁欤? 田
父有好怀暠(《饮酒》其九);“百年暠句本于陶诗:“伊余
何为者,勉励从兹役暠(《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
经钱溪》),“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暠(《归去来兮
辞》)和“自古叹行役暠(《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
姿,所以绝人远者也。暠
“体清心远暠的意思。
所谓“圣人暠云云,也正是
“结庐暠四句诗还隐括了左思《咏史诗》八首其四
栠
的诗意:
暋暋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
轮竟长衢。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
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
[10]59-63
[1]卷二一,297
规林》二首其二)
。但“问君亦何为暠的“君暠仍
八区。
然是“您暠的意思,此“君暠字乃指陶公而言,故“问君
亦何为暠是诗人江淹向陶公发问,而“百年会有役暠是
陶公作答。可见江郎确实是深得陶诗三昧的。所
以,倘若据此论定“问君何能尔暠的“君暠是陶公自称,
“济济暠以下六句就是《饮酒》其五所说的“人境暠,“寂
寂暠二句,为“而无车马喧暠一句所本。左思这首诗是
歌咏扬雄的。《汉书·扬雄传》赞曰:
暋暋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
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
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
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实好
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
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
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
《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
而驰骋云。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忽
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
栜
则正好违背了江郎拟陶的旨趣。
二暋“君暠指扬雄说
看来,“问君何能尔暠的“君暠确实别有所指。对
“结庐暠一语,古直注曰:“《汉书·扬雄传》:‘结以倚
庐。暞周寿昌曰:‘陶潜结庐二字,即节取此
[
7]卷三,9
按《汉书》载扬雄《解嘲》曰:
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
语。暞暠
暋暋今大汉左东海,
东南一尉,西北一侯。徽以纠墨,制以质鈇,散
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
[11]《扬雄传》,3568
庐。
倚庐暠,有田舍(即“畸庐暠)、学舍、丧舍三义。“结
以倚庐暠是“结庐暠的最早语源。又“心远暠,李善《文
栞
[11]《扬雄传》,3583
“
伦。
所谓“用心于内,不求于外暠,也就是“心远暠的意思。
“结庐暠四句诗还化用了《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
列传》所载东方朔之言:
[1]425
选注》引嵇康《琴赋》曰:“体清心远邈难极。暠
这
是“心远暠一词的近源。而远源则是桓谭《新论·正
经篇》:
暋暋朔任其子为郎,又为待谒者,常持节出使。
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暠朔曰:
“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
避世于深山中。暠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
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
栟
暋暋王公子问:“扬子云何人耶?暠答曰:“才智
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
人也!暠国师子骏曰:“何以言之?暠答曰:“通才著
书以百数,惟太史公为广大,余皆丛残小论,不
能比之,子云所造《法言》、《太玄经》也,《玄经》
[13]3205
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暠
147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扬雄在赋的创作上以东方朔为师法对象(见上
知汉魏六朝间人,视雄犹圣人也。《汉书·扬雄
传》赞曰:“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
事者载酒肴从游学。暠此诗首四句即隐括赞语,
靖节以雄自况者亦在此。《汉书·董仲舒传》:
“闻昔者鲁君问柳下惠:‘吾欲伐齐,何如?暞柳下
惠曰:‘不可。暞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
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暞暠此诗末四句本此。
盖《法言》云:“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与?暞曰:
‘古者高饿显,下禄隐。暞暠姚信《士纬》曰:“扬子
云有深才潜知,屈伸沉浮,从容玄默,近于柳下
惠朝隐之风。暠(《御览》四百四十七引)子云以柳
下惠自比,故靖节亦即以柳下惠比之。《抱朴
子》曰:“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盖
世,求仁而得仁,不亦可乎?暠靖节称为仁者,亦
当时之笃论矣。班固赞雄“恬于势利暠,“好古乐
道暠,“用心于内,不求于外暠,此岂肯言伐国者
哉? 不言伐国,从容朝隐,以希柳下之风,显默
之际,窅乎远矣。靖节所以赞之曰:“仁者用其
引《汉书·扬雄传》),东方朔所唱之歌,在意义上与
陶诗“结庐暠云云如出一辙,可见这首陶诗是暗用其
事,借以歌咏扬子“朝隐暠之风。按逯氏《宋诗》卷十
载湛茂之《历山草堂应教》诗:
暋暋闭户守玄漠,无复车马迹。衰废归丘樊,岁
寒见松柏。身惭睢阳老,名忝梁园客。习隐非
朝市,追常在山泽。离离插天树,磊磊间云石。
[14]中册,1325
持此怡一生,伤哉驹度隙。
湛茂之是刘宋元嘉时期(424-453)南平王刘铄的长
史。这是一首拟陶诗,模仿的主要作品就是《饮酒》
其五。“闭户暠句,本陶诗《归园田居》其二:“白日掩
荆扉。暠《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荆扉昼常
闭。暠以及《归去来兮辞》:“门虽设而常关。暠“无复暠句
本陶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暠“闭户守玄漠暠
一句尤其值得注意。按《汉书》卷八十七《扬雄传》载
扬雄《解嘲》曰:“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
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
[11]3573
[7]卷三,12-13
故默然独守吾《太玄》。暠
“闭户守玄漠暠即取典
心,何尝失显默。暠
于此。湛茂之作拟陶诗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为何偏
偏扯上了扬雄?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饮酒》其五
和扬雄有关。所以,《历山草堂应教》诗表明,湛茂之
已经看出了陶公《饮酒》其五与扬雄的关系。同时代
的诗人审视同时代的作家作品,可能是最清晰最可
靠的文学解读。所以,湛茂之这首诗值得我们予以
特别的关注。由上述情况推断,“问君何能尔暠的
朱自清对古直的这一重要发现给予了高度评
价。他说:“又第十八前以扬子云自比,后复以柳下
惠自比。这二人间的关系,向来无人能说;本书却引
《法言》及他书证明子云以柳下惠自比,故靖节以柳
[15]下册,572
下惠比之。暠
在上文“视雄犹圣人也暠一句
下,古直又征引了以下材料:
暋暋1.桓谭《新论》:“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
孔子也。暞吾应之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暞暠
2.王充《论衡》曰:“扬成子长作《乐经》,扬
子云作《太玄经》,非庶几之才,不能成也。孔子
作《春秋》,二子作两经,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
“君暠就是指扬雄。何以陶公如此推重扬雄?
扬雄在我国中古时代被尊为孔子一样的圣人,
六朝人视之为汉代的新圣,所以左思歌咏他,而陶公
不仅歌咏他,而且还以扬雄自况。《饮酒》诗其十八:
暋暋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
醪祛所惑。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
言,岂不在伐国。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
栣
鸿茂参贰圣之才者也。暠
3.《华阳国志》曰:“吴郡陆公尤善于玄,称
雄圣人。暠又曰:“扬子云齐圣广渊。暠又曰:“子云
玄远,焕乎宏圣。暠
[
6]卷之三,97-98
默。
此诗充分表现了对扬子人格和精神的认同、解悟与
赞佩。古直注曰:
4.《抱朴子·外篇》曰:“孔墨之道,昔曾不
行。孟轲、扬雄,亦居困否。有德无时,有自来
矣。暠又曰:“孔尼不见重于当时,《太玄》见鄙薄
于比肩。暠
暋暋陶注:“汤云:‘此篇盖托子云以自况,故以
栢
柳下惠事终之。暞 澍案:载醪不却,聊混迹于子
云;伐国不对,实希风于柳下。盖子云《剧秦美
新》,正由未识伐国之义,必如柳下,方为仁者之
用心,方为不失显默耳。暠直案:汤注自况子云之
说是矣,陶氏潜易其说,徒疑雄为莽大夫耳,不
可见,在中古时期,扬雄确实有“圣人暠之目。桓
谭称他是光耀东西的孔子,王充说他是“贰圣之才暠,
常璩说他“齐圣暠、“宏圣暠,葛洪将他和孔、孟并列(分
别见上文陶公《饮酒》其十八古直注释所引《新论》、
148
范子烨暋“游目汉庭中暠: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以《饮酒》其五为中心
[9]卷三十六
《论衡》、《华阳国志》和《抱朴子·外篇》),都是同样
乌。暠
次句暗用扬雄《长杨赋》:“驰骋粳稻之
[1]卷九
的意思。扬雄这位圣人的思想对陶渊明有非常深刻
地,周流梨栗之林。暠
将“小儿无赖暠(辛弃疾《清
栤
的影响。扬子所著《太玄》,即为陶公熟读之书。
平乐·村居》)的情状描写得淋漓尽致。因此,这两
句诗实际上是诗人暗中用自己的儿子陶佟(小名为
通)来与扬雄之子童乌作比较(佟、通、童三字,发音
亦相近)。
如陶公《连雨独饮》诗曰:
暋暋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
枮爜爧 [6]卷之二,55
任真无所先。
重觞暠句,古直注引《庄子·天地篇》:
“
总之,“结庐在人境暠乃是陶渊明借扬子以自
[7]卷二,10
爩爜枮
暋暋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已。
天岂暠句,古直注引扬雄《太玄》卷七《玄摛》:
暋暋近玄者玄亦近之,
况:扬子生活在长安闹市之中,陶公生活在庐山田
“
野之中,二者出处不同,行迹有别,但同样都具有超
尘脱俗的思想意识和人生情调,这就是陶公所说的
“心远暠。
远玄者玄亦远之。譬若
天,苍苍然在于东面南面西面北面,仰而无不在
焉,及其俛,则不见也。天岂去人哉? 人自去
三暋“心远暠的境界
[
7]卷二,10-11
也。
“心远暠二字是《饮酒》其五的灵魂,是这首名诗
所以,这句陶诗不过是《太玄》此文的翻版而已。陶
公对《法言》也颇为谙熟。《命子》诗曰:“浑浑长源,
千百年来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是“千古高人名士之
[
18]卷九
根暠
。袁行霈说:
[
6]卷之一,28
蔚蔚洪柯。暠
古直注:“《法言·问神篇》:‘浑
[7]
暋暋“心远地自偏暠是很富有理趣的一句诗,它
讲了“心暠与“地暠也就是主观精神与客观环境之
间的关系,“地暠的喧与偏取决于“心暠近与远,真
正的隐士高人原不必穴居岩处远离人世,只要
浑若川。暞注:‘浑浑,洪流也。暞暠 古直所引注文为东
晋学者李轨所作。
又《拟挽歌辞》三首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
[
6]卷之四,141
[19]20
命促。暠
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暠
独饮》诗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运生会归尽,终古谓
这两句诗本于《法言·君子》:“有生
心不滞于名利则可免除尘俗的干扰。
[
16]521
《连雨
所以,就《饮酒》其五而言,如果说“还暠的“真意暠为
“一篇之髓暠的话,那么“心远暠就是“一篇之
[6]卷之二,55
[20]卷十一
之然。暠
可见扬子的人生观对陶渊明的深刻
骨暠
。清王士禛《古学千金谱》曰:
影响。而我们读《饮酒》二十首其十五:
暋暋通章意在“心远暠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
此。从古高人只是心无凝滞,空洞无涯,故所见
高远,非一切名家之可障隔,又岂俗物之可妄
干。有时而当静境,静也,即动境亦静。境有异
暋暋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
[6]卷之三,96
寂无行迹。
也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寂寂扬子宅暠一般的气氛。又
[21]170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
而心无异者,故远也。
暋暋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
在陶渊明看来,扬子乃是“心远暠的典范,所以
[
6]卷之三,76
然不复返。
“心远暠也是他的人生追求。人的本质在于心灵,而
不在于外在的行迹。上文所引东方朔之言,即是此
意。对陶公的“心暠、“迹暠问题,后人颇多阐发,如刘
这四句诗显然与“心远地自偏暠和“悠然望南山暠的诗
意有关。
爫爜枮
陶渊明以扬雄自况,还表现在用扬雄的儿子扬
乌与自己的儿子陶佟作比较。陶公之《责子》诗,历
数诸子的情况,为乐府诗体。诗中“通子垂九龄,但
觅梨与栗暠,首句暗用扬子《法言》卷第五《问神》之典
故:“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乌乎! 九龄而与我玄
文。暠李轨注:“童乌,子云之子也。仲尼悼颜渊苗而
不秀,子云伤育而不苗。暠“颜渊弱冠而与仲尼言易,
汶《菊山序》 曰:
暋暋渊明之乐,所以独得于悠然者,虽欲自形诸
言,而不可得。后之人顾欲追寻其乐于千载之
上,宜乎徒得其迹,而不能得其心;苟能得其所
以乐之之心,虽无菊与山,不害为知陶;乐有未
[22]卷十引
得,虽日处菊山之间,犹无见也。
刘氏可谓知陶者。而元吴澄《吴文正集》卷四十
四《心远亭记》的解说更为精彩:
[
童乌九龄而与子云论玄。暠
17]115
扬乌是中古时代有
名的神童,他九岁就能和父亲扬雄讨论《太玄》的问
题。如嵇康《秋胡行》就说:“颜回短折,不及童
暋暋人有混迹世俗之中,而超超乎埃壒之表者;
亦有遁迹幽闲之境,而役役乎声利之途者。是
149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何也? 心与迹异也。均是人也,或迹近而心远,
或迹远而心近。居屠肆而芥视三旌者,何人也?
迹非远也,心则远也。身江海而神驰魏阙者,何
人也? 迹非不远也,心不远也。君子之观人也,
恶可于其迹不于其心哉? 夫以芳草而杂艾萧,
以独清而汨泥滓,自迹而观,虽楚三闾大夫之
洁,安能髙飞远举,不在人间邪? 《远游》之作,
乃与世外飞仙者俱,而翱翔寥廓之上,其心之远
何如也? 君子之观人也,讵可于其迹不于其心
哉! 晋陶征士犹楚屈大夫也,征士少时作镇军
参军而经曲阿,为建威参军而经钱溪,因长史秦
川而欲游目于中都,曷常遗世绝俗而忘天下也?
义熙《归来》之赋,盖有不得已焉。结人境之庐,
而能绝车马之喧,何哉? 喧寂在心,不系乎迹
之不易为忧,尧舜以天下未得人为忧;禹稷亦涂
人耳,人思己之饥溺,而禹稷思天下之饥溺;孔
氏之门人三千,其超伦拔萃仅七十人,而七十人
之中,又有高弟焉。就高弟而言之,季路之心,
用千乘之国;冉有之心,足七十里之民;公西华
之心,相宗庙会同之事;而曾晳浴沂咏归,其心
休休然,有非事物之所能累者矣;季路之心,以
肥马轻裘与朋友共之,固已绝人一等;颜渊无伐
善施劳,又非季所如;至于仲尼,老安少怀,则干
道变化,各正性命而天地无所施其劳矣。战国
之君,攻城争地,不过以莅中国、朝同列为大欲,
当时之臣,亦唯以齐桓、晋文、管仲、晏子为极
功,而孟子独慨然于唐虞三代之盛,恨不及见仲
尼而师之。然则钧是人也,而心之广狭、小大不
相辽绝矣乎? 夫天地不可量也,古今不可度也,
人以七尺之躯,方寸之心,立乎两间,形气所拘,
仅百年耳。…… 心者,神明之舍,所以范围天
地,出入古今,错综人物,贯通幽明,其远若此,
彼溺于文艺,泥于佛老,沉于功利者,尚为知所
[23]
也,故曰“心远地自偏暠。
吴氏看到了人的“心暠、“迹暠的复杂性,指出“喧寂在
心,不系乎迹也暠,即以心灵之特征为人的根本特征,
无论外在形迹如何。他的见解是相当深刻的。又宋
陈岩肖在《庚溪诗话》卷下通过对王安石和陶渊明的
比较,更为生动地说明了“心远暠的特征:
[26]
以用其心乎?
暋暋王荆公介甫辞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钟山,
“心远暠之人,具有恢弘的心灵气象———他俯仰
宇宙,囊括天地,涵盖今古。明郑真《荥阳外史集》卷
十二《心远楼记》:
脱去世故,平生不以势利为务,当时少有及之
者。然其诗曰:“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
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暠既
以丘壑存心,则外物去来,任之可也,何惊猜之
有? 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渊明则不
然,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
尔? 心远地自偏。暠然则寄心于远,则虽在人境,
而车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则虽擅一壑,而
暋暋心者,神明不测者也,其体至备,其用至周,
即乎一事一物之微,而通乎万理之会;形乎一瞬
一息之间,而极乎八表之外。不局局乎,卑且近
也;不遑遑乎? 浅且陋也。理之存焉,身之泰
焉,笔舌云乎哉? 我思古人,若柴桑处士者,正
惟有得于此,故其诗曰‘结庐在人境暞,‘心远地
自偏暞,是岂为外物所移者耶? 想其采菊东篱,
而悠然南山,悦飞鸟之还,以为真意,而欲辨忘
言,则夫万化之妙,已默契于其中矣。此心之气
[24]
逢车马亦不免惊猜。
“
寄心于远暠的人,具有纯净的心灵;这样的人,与世
无争,超然世外,所以能够对车马之声充耳不闻。而
究其实,车马的喧闹,乃是人世的喧闹和人声的嘈
杂。“喧暠是“人境暠的常态。身处喧境而不觉其喧,
这意味着心灵涵养的深纯,意味着对人生对世界乃
至对宇宙的彻悟。这样的人从古至今都是非常罕见
的。扬子是这样的人,陶公也是这样的人。确实,人
的心灵世界是非常丰富也非常复杂的,正所谓“取舍
[27]
象,他人不能识,而柴桑独识之。
“心远暠之人,无往而不乐,一点一滴的生活,一
朝一夕的瞬间,对他来说都具有无限的诗意。朱熹
《伊洛渊源录》卷十胡安国《杨文靖公墓志铭》:
暋暋熙宁初,代余典教渚宫,始获从公游。三十
年间,……视公一饭,虽蔬食脆甘,若皆可于口,
未尝有所嗜也。每加一衣,虽狐貉缊袍,皆适于
体,未尝有所择也。平生居处,虽敝庐厦屋,若
皆可以托宿,未尝有所美而求安也。故山之田
园,皆先世所遗,守其世业,亦无所营,增豆区之
[25]
万殊,静躁不同暠 。宋魏了翁《鹤山集》卷四十九
心远堂记》:
暋暋予每叹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而所以用
其心,则人人殊。且尧舜与人同耳,农夫以百亩
《
150
范子烨暋“游目汉庭中暠: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以《饮酒》其五为中心
入也。老之将至,沉伏下僚,厄穷遗佚,若将终
暋暋《韵语阳秋》曰:“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
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暞二曰:‘笑傲东
轩下,聊复得此生。暞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
其宝。暞皆以为知道之言。盖絺章绘句,嘲风弄
月,虽工何补? 若观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
身焉。子孙满前,每食不饱,亦不改其乐也。然
则公于斯世,所欲不存,果何求哉? 心则远
[
28]
矣。
而关于“心远暠的问题,《伊洛渊源录》卷十记载
爭爜枮
[30]
了宋代理学家胡安国和胡宏的一段精彩讨论:
人能蹈其轨辙也。
暋暋宏再问:“何故载‘果何求哉心则远矣暞一
句?暠答曰:“陶公是古之逸民也,地位甚高,决非
惠远所能招,刘、雷之徒所能友也。观其诗曰:
明归有光《震川集》卷十五《悠然亭记》:
暋暋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而悠然
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而中无留
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 余尝以为悠然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
[
31]
地自偏。暞即可知其为人,……世人以功名富贵
累其心者,何处更有这般气象! 但深味‘心则远
矣暞一句,即孟子所谓‘所欲不存,若将终身暞,若
固有之气象亦在其中矣。暠宏又问:“如何是‘心
则远矣暞?暠答曰:“或尚友古人,或志在天下,或
虑及后世,或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皆所谓心远
者,实与道俱,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在归震川看来,陶靖节是一个“知道暠的人。这
种“道暠究竟是怎样的理性思考? 有人认为是佛家的
禅理。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
暋暋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宗,达摩西来方有
之,陶渊明时未有也。观其《自祭文》,则曰“陶
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暠,其《拟挽诗》则
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暠,其作《饮酒》诗,
则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暠“此中有真意,
欲辩已忘言暠。其《形影神》三诗,皆寓意高远,
[28]
矣。暠
胡安国所述,乃宋代著名理学家谢良佐的名
爮爜枮
言。又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
暋暋有问“心远暠之义于胡文定公者,公举上蔡
语曰:“莫为婴儿之态,而有大人之器;莫为一身
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
[
32]
盖第一达摩也。
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下:
[
29]
之虑。此之谓心远。暠
暋暋渊明诗云:“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
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暠时达摩未西来,渊明早
如此解释“心远暠,确实“足以开儆凡近,发陶公
[26]
[33]
言外之意暠(魏了翁《心远堂记》) 。在胡安国看
来,“心远暠就是纯粹精神性的超越自我的终极追求,
体现了对世界和人类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心远暠是
一种永恒的精神境界,是绝对超越物质生活层面的
纯粹形而上的东西,是伟大学者扬雄和伟大诗人陶
渊明以及古往今来所有为知识而知识、为智慧而智
慧的人们的本质特征。
会禅。
元刘因《静修集》卷十五《双清空堂遗趾》诗:
暋暋心远由来地自偏,若分心迹已非贤。结庐
[34]
人境元无害,跨鹤扬州更两全。
此诗颇有禅宗六祖惠能的著名偈语“菩提本无
[35]
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暠 的意
思。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六《说部·
艺苑巵言三》:
由于《饮酒》其五以比较深隐的方式表现了陶公
与扬子的历史性对话,所以这首诗就形成了浓郁的
暋暋“问君何为尔,心远地自偏。此还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暠清悠澹永,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
爯爜枮
理趣。所谓理趣,就是因理而成趣,也就是深刻的
[
36]
哲理借诗的形式得到艺术的显现。袁行霈说:“陶渊
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考,这
使他卓然于其它一般诗人之上。……陶渊明的诗,
不论是哲理的,或者是抒情描写之作,常常透露着他
特有的观察宇宙、人生的智慧,许多诗都可以看作一
得入汉魏集中,是未妆严佛阶级语。
谭元春也称“采菊东篱下暠二句为“禅偈暠
[18]
。
此种以禅解陶的观点在现代仍然有一定势力。如朱
光潜说:“禅宗人物很少有比渊明更契于禅理的。渊
明对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语举止,处处都流露
着禅机。……昔人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暞为诗的
胜境,渊明不但在诗里,而且在生活里,处处表现出
这个胜境,所以我认为他达到最高的禅
[19]
位哲人以诗的形式写成的哲学著作。暠 而古人也
常常认为《饮酒》其五是谈“理暠言“道暠的。吴景旭
《历代诗话》卷三十一“知道暠:
15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37]第二卷,218
境。暠
这种观点正确与否,我们姑且置而不
无疑问,前者乃是后者最重要的理性源泉之一,可见
论。清谭献《复堂词录叙》曰:“作者之用心未必然,
伟大的文学与伟大的哲学从来都是分不开的。歌德
说:“精神有一个特性,就是它永远对精神起着推动
的作用。暠“一个人能达到的最高境地,是意识到自己
的情绪和思想,是认识他自己,这可以启导他,使他
对别人的心灵也有深刻的认识。有些人生来就有这
种禀赋,他们通过经验发展了这种禀赋去达到实际
的目的。这样便产生了一种能力,使他们在社会上
和事业中取得更高意义的成功。诗人也是生来就有
这种禀赋,不过他不是为了直接的,人世的目的,而
是为了更高的、精神的、普遍的目的而发展了这种禀
[38]19
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暠
对于文学作品,任何
人都有独立的解释权,正如同作家的创作一样。但
就“作者之用心暠而言,《饮酒》其五恐怕并非谈佛说
禅之作,其理趣的主要倾向应当是道家与玄学。
事实上,现代许多学者已经注意到《饮酒》其五
“欲辨已忘言暠与魏晋玄学言意之辨这一重要命题的
枮爜爲
关系,并多有阐发。而谈玄说理,确是陶诗的突出
特征。陶诗的理趣与诗人经常驱使、化用《庄》《老》
《易》的语言是分不开的,同时也与清谈文化的形式
[
40]第3册,71
特征有密切的关系。而从清谈形式方面来审视《饮
酒》其五,我们发现它实际上是一种“对话体暠,它描
写了二人的对谈:一位是汉人———扬雄;一位是晋
人———陶渊明。在魏晋的清谈场上,二人谈的形式
最为常见,《世说新语·文学》记载的清谈模式大都
属于这种类型。陶渊明对魏晋清谈的内容和形式都
是了如指掌的,他的那些富有理趣的诗也是参与清
赋。暠
扬子的精神推动了陶公的精神,首先
是以后者对前者的认知与感知为前提的,因为人类
的精神创造确实有其自身的独立的延续性;其次,前
者对后者的精神推动的实现,又是以后者对自我的
认识为前提的。由此,伟大诗人陶渊明便实现了对
其个体生命的此生此世的超越,而以一种伟大的不
朽的精神存在走向永恒的未来。王世贞说:
爳爜枮
谈的一种形式,可以称为“笔谈暠 。
暋暋渊明托旨冲澹,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
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切深沈,取其形
四暋结论
[
36]卷一百四十六
从陶公总体的思想倾向看,他常常在古代的贤
人、高士中寻找精神寄托,并以他们为师:“何以慰吾
怀? 赖古多此贤。暠(《咏贫士》七首其二)“馁也已矣
夫,在昔余多师。暠(《有会而作》)古人的思想和人生
事迹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咏贫士》七首其一:
似,谓为自然,谬以千里。
而略晚于王世贞的英国戏剧家本·琼孙在《题
威廉·莎士比亚的遗著,纪念吾敬爱的作者》一诗中
写道:
暋暋虽说自然就是诗人的材料,
还是靠人工产生形体。谁想要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暠他是一个追求知音的
人,因而常常与古人对话:“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
栖。暠(《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他不仅喜欢
铸炼出你笔下那样的活生生一句话,
就必须流汗,必须再烧红,再锤打,
紧贴着诗神的铁砧,连人带件,
扳过来拗过去,为了叫形随意转;
要不然桂冠不上头,笑骂落一身,
“游目暠于壮美的山河:“岂忘游心目? 关河不可逾。暠
(《赠羊长史》)而且喜欢“游目暠于渺远的往古:“游目
汉庭中,二踈复此举。暠(《咏二踈》)在“汉庭暠的衮衮
诸公中,他对扬雄情有独钟。在对以扬子为核心的
古人事迹的追述中,陶公确立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
人生理想,由此与个人的人生实践相结合。苏格拉
[41]3
因为好诗人靠天生也是靠炼成。
王氏所谓“大入思暠,意思是说在诗歌创作的过
程中殚思竭虑,惨淡经营,也就是琼孙所说的“流
汗暠,“再烧红,再锤打暠,由此才能将前人文学创作的
成果以及种种文化典籍的语言、故实融化得了无痕
迹,将“自然暠的“材料暠塑造成“形体暠。《饮酒》其五
正是这样一篇历经千锤百炼、百炼千锤而以极自然、
极冲澹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杰作。“这首诗在
[39]76
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暠
陶公对自然
对社会对人生进行了深刻而彻底的省察,故一生甘
于寂寞,归隐田园。陶公生活在扬子四百年之后,他
爴爜枮
们隔着历史的河岸而莫逆于心。就理性的特质而
言,如果说扬子以《太玄》、《法言》等名著表现了深
奥、深刻的纯粹理性,或者说哲学理性的话,那么,陶
公所表现的则是活泼、生动的实践理性,或者说诗意
理性。前者是抽象的逻辑,后者是形象的审美。毫
[19]
情、景、理的交融上,达到中国古典诗歌的极至暠
。
它集文化的深厚、哲理的凝重、思想的深淳和情韵的
生动等种种艺术特色于一身,以短短五十字的篇幅
152
范子烨暋“游目汉庭中暠: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以《饮酒》其五为中心
爦爞枮
而成为中国古典诗史中的绝唱。苏东坡称陶诗“质
神、对后人文学创作和审美趣味的影响力等四方
面要素的综合性的评估标准的话,那么,在华夏古国
辉煌灿烂的文学史上有哪一首诗堪与之匹敌呢?
期待着人们的对话。
[
42]
而实绮,癯而实腴暠 ,《饮酒》其五恰好体现了这种
艺术特质。因此,如果我们确定一个包含语言艺术
的创造力、思想旨趣的丰富性、远离实际政治或置身
于当代行政体制之外的纯粹个体的独立自由精
注释:
栙此诗的题目,《文选》本与传世陶集本亦有差异。《文选》连同“秋菊有佳色暠一首,题作《杂诗二首》,而在陶集中乃统属《饮酒》
二十首(其中之七为“秋菊有佳色暠)。此当为《文选》之误。但《文选》“悠然望南山暠和“此还有真意暠的文本是正确的,笔者另
有考论,参见拙文《悠然望南山:一句陶诗文本的证据链》,《淮阴师院学报》2012年第4期。
栚“借问暠在陶诗中皆用于询问他人,例如:“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暠(《归园田居》其四)“借问衰周来,几人得其趣?暠(《咏二
踈》)“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暠(《桃花源诗》)
栛鲍照《答客》诗也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幽居属有念,含意未连词。会客从外来,问君何所思。澄神自惆怅,嘿虑久回疑。谓宾
少安席,方为子陈之:我以荜门士,负学谢前基。……暠见《鲍明远集》卷五。
栜我国六朝以后的古典诗歌也多用“问君暠一语,如李白《蜀道难》:“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暠(《乐府诗集》卷四十)
王维《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暠(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三)其用法与六朝无异。李
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暠(曾昭岷等编《全唐五代词》上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41页)本
词开篇二句,乃词人自问;而此末尾二句照应开篇,又宕开一笔,虚拟他人之问,词人乃应声作答;于是,波澜重重,一脉灌注,
愁如春水,春水如愁,留给读者无尽的凄美意境和无边的想象空间。唐圭璋曰:“此首感怀故国,悲愤已极。起句,追维往事,
痛不欲生;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诚《天问》之遗也。‘小楼暞句承起句,缩笔吞咽;‘故国暞句承起句,放笔呼号。一‘又暞字惨甚。
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一时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满,苦痛未尽,仍须偷息人间,历尽磨折。下片承上,从故国月明想入,揭
出物是人非之意。末以问答语,吐露心中万斛愁恨,令人不堪卒读。通首一气盘旋,曲折动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暠见《唐
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3页。
栞参见:《文选》本篇李善注和费振刚主编《汉赋辞典》“倚庐暠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页。
栟王公子即王莽。朱谦之《校辑》引孙诒让曰:“此王公即王莽也,子字衍。暠
栠故钟嵘《诗品》卷中称陶诗“又协左思风力暠,实非偶然。参见王叔岷《论钟嵘评陶渊明诗》,《陶渊明诗笺证稿》,中华书局
2
007年版,第527灢538页。
栢汤汉此语见《笺注陶渊明集》卷之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影印浙江图书馆藏元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304册,第
76页。
1
栣“扬成子长暠句,“扬暠,当作“阳暠;“非庶暠一句上,当有“造于眇思,极窅冥之深暠二句。见今本《论衡·超奇篇》。
栤桓谭《新论》:“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
度。故宓羲氏谓之‘易暞,老子谓之‘道暞,孔子谓之‘元暞,而扬雄谓之‘玄暞。《玄经》三篇,以纪天、地、人之道。立三体:有上、
中、下。如《禹贡》之陈三品,三三而九,因以九九八十一,故为八十一卦。以四为数,数从一至四,重累变易,竟八十一而遍,
不可损益。以三十五蓍揲之。《玄经》五千余言,而传一十三篇也。暠
爜枮爧对此二句,袁行霈释曰:“意谓忘天者盖与天为一也;与天为一,必以任真为先,一切出于真,服从于真。暠见袁行霈《陶渊明集
笺注》,第128页。
爜枮爩我国中古时代的文化名人多喜以古人自比。《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
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暠
爜枮爫据序末交待,此序作于至元后丙子(1336)十月十五日。
枮爜爭胡安国为程颐门人,谥文定;胡宏,胡安国季子。
爜枮爮此言出自谢良佐《论语解序》,见宋吕祖谦《宋文鉴》卷九十二。谢良佐,字显道,上蔡人,二程弟子,宋人尊称为上蔡或上蔡先
生。
爜枮爯袁行霈曰:“‘心远地自偏暞,颇有理趣。心与地之关系即主观精神与客观环境之关系,地之喧与偏,取决于心之近与远。隐士
高人原不必穴居岩处远离人世,心不滞于名利自可免除尘俗之干扰。……此乃蕴藏宇宙人生之真谛,此真谛即还归本原。
万物莫不归本,人生亦须归本,归至未经世俗污染之真我也。暠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2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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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枮爜爲如前引袁行霈之言。另如李文初《陶诗与魏晋玄风》,《暨南学报》1983年第2期;朱家驰《陶诗的写意传神与玄学的言意之
辨》,《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第4期等。
爜枮爳如著名的《形影神》三首,就是魏晋时代清谈文化的硕果之一。对此,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有深刻
的阐发(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案《形影神》三首,“形暠、“神暠之间的对话,如同德谟克利特所描写的感
官与理智的对语([美]阿恩海姆《视觉艺术》,藤守尧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第47页;参见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
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70页),而如果我们把“形暠、“影暠、“神暠看作三位清谈家的话,那么,《形影神》三首正
是典型的“对话体暠。具言之,此种“对话体暠属于魏晋清谈中的“三人谈暠,在这种类型的清谈中,第三者通常是最厉害的,《世
说新语·文学》第9条所写的裴冀州(即裴徽,三国魏人),第53条所写的张凭(东晋人),第56条所写的刘真长(即刘惔,又
称刘尹,东晋人),皆是其例。所以,在陶公的笔下,“神暠既胜于“形暠,也胜于“影暠。关于魏晋清谈的形式问题,可参考:唐异
明《魏晋清谈》,台湾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范子烨《中古文人生活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爜枮爴这样的人通常具有一种超越功利的“爱智的热情暠,扬子如此,陶公也是如此。可参看: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扬雄论
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0灢343页。
爞枮爦屈子《离骚》虽美,但诗中所表达的不过是因没有机会进入楚国的政治权力中心,未能在当时楚国的政治体制中实现其“美
政暠理想的哀怨而已,其人其诗与个体生命之独立意识及自觉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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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RelationBetweenTaoYuan灢mingand
YangXiongfromtheFifthofYinjiu
FANZi灢ye
InstituteofLiterature,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
Abstract wenjunhenenger暠isthestanzaintheFifthofYinjiubyTaoYuan灢mingwhich
hadbeenmisinterpreted.“jun暠inthispoemactuallyreferstoYangXiongoftheHanDynasty
whileinthatpoem,Taocompareshimselfto Yang. With abundantculturalconnotation,
thought灢provokinglogicinsight,profoundideasandvividdescription,the50灢word灢longpoemis
praisedasamasterpieceintraditionalChinesepoetry.Iffourelementsareincludedinthestand灢
ard,i.e.,thecreativityoflanguageart,therichnessinthoughtsandtheme,thefreespiritof
stayingawayfromactualpoliticsorcurrentadministrativesystem,andtheinfluenceontheliter灢
arycreationandtasteofthelattergenerations,throughoutthelonghistoryofglorioustraditional
Chineseliterature,nootherpoemscanbeequaltotheFifthofYinjiubyTaoYuan灢ming.
Keywords:TaoYuan灢ming;YangXiong;theFifthofYinjiu;“wenjun暠;“xinyuan暠
:“
[责任编辑:唐暋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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