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卷第5期
2
013年9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0,No.5
September,2013
试述南宋的正统论
曹暋鹏暋程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成都610064)
(
暋暋摘要:较之北宋,南宋的正统论更强调不以功业成败论事。南宋学者之论正统,重“居正暠而轻“一统暠、重“德暠
而不重“迹暠;同时,来自北方政权的压力迫使他们调动一切可用的思想资源论证自身政权存在的合法性,于是,传
统政治思想中的“夷夏之辨暠被引入正统论,并逐渐占据这一议题的中心位置。朱黼、郑思肖等人则通过一系列的
论证,将“居正暠和“一统暠、“德暠与“迹暠以及夷夏之辨整合于同一体系之中,为两宋正统论作了较为系统的总结。
关键词:南宋;正统论;夷夏之辨;胡寅;朱黼;郑思肖
中图分类号:K245暋文献标志码:A暋文章编号:1000灢5315(2013)05灢0143灢07
暋暋近人梁启超指出:“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
纪其世数名位,是非难辨。自司马氏至三国,七
百余年,固不能详先主之世数,而诸葛公去中山
靖王才三百余年,草庐倾盖之时,即称玄德为帝
室之胄,岂凭虚无据而云尔哉? 若秦始皇明为
吕不韦之子,琅邪王睿显著小吏牛金所生,司马
氏尚系诸秦晋,不革而正之。乃推奖荀彧,宽宥
曹操,至谓操取天下于群盗,非取之于汉室,而
抑退蜀之主、相,不少假借,于孔明北伐,又以
[1]561
宋。暠
今人陈芳明则说:“宋代以前,只有实际的
正统之争,没有正统理论的出现。史学发展到了宋
代,才对正统观念作正式的讨论,不能不说是中国史
[2]
学史上的一大转变或发展。暠 两者均指出了两宋作
为正统论发展的关键时期这一事实。北宋欧阳修为
正统重新正名,抛弃五德终始说的内核,将“居正暠、
“一统暠之义引入正统论中,前者指帝位传承之正,后
[3]182
者则指统一华夏之业;两种涵义带来两种评价标准,
从而引发二者之间的冲突。欧阳修经过一番权衡,
最终确定兼顾二者,但“一统暠先于“居正暠。欧阳修
之后,司马光、苏轼、陈师道等人对此各抒己见,大致
“入寇暠书之,亦独何哉?
在其《读史管见》一书中,胡寅以蜀汉的章武、建
兴、延熙等年号系年,直至蜀亡,显然有意与司马光
立异。不仅如此,胡氏重拾“居正暠之义以衡论正统,
并不以功业成败为意,暗示出正统论的立论基础已
经开始转变。
栙
仍以欧阳修之论为基调。时至南宋,面对新的政
治军事形势,正统论的立论重心悄然转移,并被赋予
夷夏之辨的新内涵,由此引发了学者对正统论的进
一步调适。
栚
陈傅良的弟子朱黼著《纪年备遗》 ,书中论证
“大居正暠的必要性:“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以
传贤,家以传子。自汉以来有是言也。然以《世本》
推之,尧与舜、禹固皆黄帝高阳氏之后。……由是观
之,尧、舜之传舜、禹,虽不以天下私其子,固亦岂以
天下轻诸人哉! 不以天下私其子,故将有以安天下
之心;不以天下轻诸人,故将有以定天下之志。神
一暋不以成败论正统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以曹魏年号编年纪事,
虽然明言“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暠,但在观感
上仍给人以尊魏抑蜀的印象。胡寅就此批评道:
暋暋司马氏以昭烈于中山靖王族属疏远,不能
收稿日期:2012灢11灢15
作者简介:曹鹏程(1982-),男,河南南阳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8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宋史。
143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器,至宝也;天下,至大也。苟不先求之一家而轻授
者的视野,成为其衡论正统的要素之一。究其实质,
同样表现为不以成败论正统。
诸人,则是途之人皆有觊觎侥幸之心矣。暠易言之,三
代以下的“家天下暠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是故“居正暠
之义不得不讲。在论及蜀汉的正统地位时,朱黼就
贯彻了上述原则:
胡寅在论及后梁时说:
暋暋司马氏自以谓正闰之际,非所敢知。然蜀、
魏分据,则书诸葛亮入寇,是以魏为正矣。梁、
晋交争,而书晋兵寇洺州,是以梁为正矣。孟子
曰:“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暠先主、武侯纵
不为兴复汉室,其人品高贤,固自冠冕三国,乃
以曹氏压之。若河东虽出蕃夷,然忠功义烈,盖
唐末第一流,而又显然斥为梁寇。地虽数倍,德
则不伦,是以成败论事,而不要义理之实,岂所
暋暋夫光武以长沙定王之后,诛莽而起南阳;昭
烈以中山靖王之后,欲诛魏而起巴蜀:事正相
类,其不得为近属固同。若昭烈世次不记,特作
史之日,蜀之文献毁灭不存耳。以成败存亡而
[4]46
论去取,非大公至公之论也。
对于历史上正而不统、统而不正的朝代,北宋论
者多重“一统暠而轻“居正暠,南宋学者对此有着不同
的取向。胡寅、朱黼等人一再标举不以成败论正统,
实际上已经把“居正暠置于“一统暠之上。宋元之交的
林景熙云:“正统在宇宙间,五帝三王之禅传,八卦九
章之共主,土广狭、势强弱不与焉。秦山河百二,视
江左一隅之晋,广狭强弱居然不侔,然五胡不得与晋
[3]992
以训哉!
他认为,刘备、诸葛亮的道德修养为三国之冠,
李克用忠于李唐,始终以之,较之朱温的窃国行径判
若云泥,而司马光一概斥之为寇,实际上已经将魏、
梁置于正统之列,进退失当,不足为训。可见,在胡
寅的正统论中,除了“居正暠与否,道德高下也是其考
量因素之一。
[5]卷五,1b
齿,秦虽系年,卒闰也。暠
同样把功业成败排除
于正统标准之外。同期,陈过对这一观点作了进一
步的阐发:
南朝梁末年,西魏立萧詧于江陵,为其附庸;王
僧辨、陈霸先于建康奉萧方智为主,是为梁敬帝。朱
黼在其《纪年备遗》一书中以敬帝为正统,并解释说:
暋暋盖尝论之,名之正伪,缘理之逆顺;义之离
合,由事之是非。妇不夫其夫,则举族不得以为
妇;子不父其父,则一家不得以为子;臣不君其
君,则天下不得以为臣。身自为逆,而求名之
正,自处于至非,而冀义之合,是亦必无而已。
詧虽梁之近亲,然闻祖父之难而不先赴,诸侯方
勤王而不亟从;且称兵以相齮龁,一不得逞,遂
帅所部而臣敌,国丧君亡而不之闻。固已自绝
于梁矣! ……今詧以侄而伐叔,挟邻敌而灭宗
国,遂使梁祀再殄,不惟自绝于宗社,固梁人上
暋暋有正者,其后未必有统,以正之所在而统从
之,可也;有统者,其初未必有正,以统之所成而
正从之,可乎? 以秦、晋及隋概之,羿、莽特其成
败有不同耳,顾以其终于伪定而以正归之,殆于
不可。故尝为之说曰:“有正者不必有统,非汉、
唐不与焉,有统者不必有正,虽秦、隋可滥数。
夫有正者不责其统,以正之不可废也。有统者
终与之正,是不特统与正等,为重于正矣。无统
而存其正,统犹以正而存也;无正而与之统,正
[
6]99
无乃以统而泯乎!暠
前述胡寅、朱黼等人不以成败论正统,主要针对
[4]608
“正而不统暠的蜀汉而发。陈过却将这项原则推及
下所当共仇也,……尚何以复纂正统哉!
“
统而不正暠的秦、晋、隋等朝,认为它们虽然成就统
一大业,事功可观,终因逆取得国而不得居于正统。
是陈过明确主张“居正暠的标准高于“一统暠。准此,
正而不统者如蜀汉仍然保有正统地位,统而不正者
如秦、晋、隋则被黜退;经过筛选,三代以下可当正统
者惟汉、唐、宋而已。陈过并特别提示,他所说的汉
包括蜀汉在内,盖因“汉魏之际,亦有不待辨者
是朱黼把正闰问题与“理之逆顺暠联系起来,而
他所谓“理之逆顺暠,衡量标准则是儒家的伦理纲常。
萧詧闻难不赴,反而同室操戈,引狼入室,致使宗国
覆灭,处处有违君臣父子之义,罪莫大焉。因此,他
所建立的后梁虽然传三世三十三年,仍不足以继承
梁之统绪。
苏轼曾言:“一身之正,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
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无取乎私正也。天下无
君,篡君出而制天下,汤武既没,吾安所取正哉。故
[6]100
矣暠
。
重“居正暠、轻“一统暠,是不以成败论正统的一个
[7]122
方面。另一方面,统治者的个人道德也进入正统论
篡君者,亦当时之正而已。暠
俨然将道德因素置
144
曹鹏程暋试述南宋的正统论
之度外。陈师道亦云:“汉(指蜀汉),中邦之旧也,
刘、葛之所造也,君子之所向也;而地则四隅也,德远
宋正统论的余音,显示出两宋学术发展连续性的一
面。
[8]443
而功迩,君子不得而私焉。暠
认为刘备、诸葛亮的
但到了张栻这里,夷夏之辨开始在正统论中凸
私德固然可观,惟其事功不足,仍不能居正统。而胡
寅、朱黼则一反苏、陈二人的观点,以道德修养之高
下进退正统,显示出与北宋学者迥异的旨趣。
清四库馆臣指出:“……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
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
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
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此皆当论其世,未
显。张氏曾著《经世纪年》,旨在辨明正统。其中论
及南北朝时期的统系问题,文曰:“由魏以降,南北分
裂,如元魏、北齐、后周,皆夷狄也,故统独系于江
[11]225
南。暠
断然将北朝黜退。在他看来,以夷夏之辨
进退正统,其正当性是毋庸置疑的。
叶適为朱黼的《纪年备遗》作序,称其“述吕、武、
王莽、曹丕、朱温,皆削其纪年以从正统,曰:‘吾为书
之志也,书法无大于此矣;报仇明耻,贵夏贱夷其次
[
9]622
可以一格绳也。暠
已经注意到正统论与政治现实
[
12]208
的关联性。欧阳修所处的北宋是大一统的时代,而
南宋诸帝以帝室之胄偏安江南,所面临的形势近于
正而不统的蜀汉、东晋。正统论中“居正暠与“一统暠
二义地位的逆转,折射出的正是两宋政治军事形势
的变动。另一方面,“德暠在正统论诸要素中地位的
上升,则与儒学复兴之后愈演愈烈的义理史学之风
有关。义理史学注重通过对历史的考察来探研儒家
义理,并以此解释各种社会现象。学者受到这一风
气影响,在其正统论中增加道德的权重,为题中应有
之义。上述两个方面的合力,最终将事功因素排除
于正统论之外,不以成败论正统由此成为南宋学者
的普遍共识。
也。暞暠
可知除了贬抑篡逆,贵夏贱夷也是该书
要旨。基于这一立场,朱黼论及南北朝时以南朝为
正。建元二年(480),徐州、兖州等地民众推举司马
明之为首,归附南齐;朱黼于是论曰:
暋暋与国并立,而民所特附者有四。心说而服
者以德,怀旧而不忍去者以恩,依倚以为安者以
强大,择义而为趋向者以正统。孝文方慕古修
政,齐则创立也,不可以为德;魏已数世传祚,齐
则崛兴也,非可以为恩;魏则兵威四振,齐则仅
存,非可以为强大。三无一有焉。而淮北四州,
自宋已失矣。而民反不乐属魏、独惓惓于江南
者,何哉? 直以正统所在而已也。虽居一隅,其
为国者以衣冠礼乐之旧也;位虽篡窃,而所自传
者则周、汉、晋、宋之遗,而所习者儒雅而非兵
革,所尚者仁义而非战斗。虽无至深之德、固结
之恩、强大之力,犹当正统也。比之沦没左衽,
二暋夷夏之辨进入正统论
前举胡寅的正统论于夷夏之辨并未措意。他盛
赞北魏孝文帝的功业:“使魏孝文而未死,其君臣贤
懿,又岂得隋文帝之可方? 举兵而南,混一决矣。
[4]565
…
…或曰:‘五朝虽偏安,而正朔相承,魏虽奄甸中
屈身夷狄之酋,岂不犹贤哉!
夏,要是夷狄。天固不使夷狄主正朔也,正使孝文尚
与北朝相比,南朝篡窃相承,国运短促,而又偏
居江南一隅,是其在德、恩、力三方面均不足以颉颃
北朝;惟其身为华夏衣冠之旧,礼乐制度传承不绝,
最终得以跻身正统。由此可见,在朱黼的正统论中,
夷夏之辨已经超越其他因素,一跃成为首要衡量标
准。
[3]992
存,岂能兼有南北哉?暞呜呼,其然,岂其然乎?暠
北魏崛起于朔方,孝文帝用夏变夷,胡寅对其鲜卑族
源并不十分介意。他在《读史管见》一书中多次提及
“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用夷礼,则夷
[
3]1106
之暠
,虽然严于夷夏之防,却允许用夏变夷;而
且,胡寅也没有据此衡论正统。这一点显然受到了
北宋正统论的影响。北宋张方平已经指出:“魏氏
而对于用夏变夷,朱黼的心态更堪玩味。仍以
北魏为例,对于其功业,朱黼并不否认:
(
指北魏)先实漠北,控弓朔代,南平燕、赵,遂通秦、
暋暋(魏)合十五国而尽有之,以之传周、传隋,
遂并陈为一。是非拓跋之旧,漠北丑类之力也。
法度纪纲,自为一代之制;典章文物,依仿百王
之遗。其命官授田,选士治兵,规模大略犹有沾
丐[溉]武德、正[贞]观者。其所以能与南方并
立、不与诸胡亟亡者,其亦用夏变夷之功欤?
凉,出令作法,变风迁俗,天地有奉,生人有庇,且居
先王之位,宅先王之国,子先王之人矣。则是夏禹之
出东夷,文王之祚西羌,爰集大命,以抚方夏,《诗》、
[
10]217
《书》所载,谓之何哉?暠
因此将其进之于正统。
胡寅的正统论不涉及夷夏之辨,在一定程度上是北
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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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法:中国用夷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
不但说明了严夷夏之防的重要性,而且指示出践履
中国之。使圣人持《春秋》之笔于隋、唐之间,犹
的路径,即努力弘扬中国之道,以自拔于据中国之
土、窃中国之文的夷狄。
[
4]548
将于魏焉有取,岂特王仲淹也哉!
他认为,北魏以边裔入主中夏,武功赫赫,而又
用夏变夷,文物制度粲然可观,从而下启隋唐盛世:
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但是,对于北魏的夷狄身
份,朱黼始终未能释怀。他评价道武帝拓跋珪说,
陈亮论证严夷夏之防的必要性,其着眼点在于
宋金对峙的现实形势;朱黼否认用夏变夷的可行性,
其依据是来自历史的经验。两者殊途同归,同样透
露出夷夏之辨在南宋时期趋向严格乃至封闭的信
息。
“皇始之治,后世有述焉暠,但“侈汰无度,崇立宫室,
以骄猜而杀臣下,以疑忌而诛左右,教子不以礼,立
嗣不以正暠,原因在于其人“犹未免戎狄之
否定“用夏变夷暠的态度,至南宋遗民郑思肖而
终于明朗化。在郑的时代,蒙元政权已经奄有华夏,
如果再倡导“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暠,无异于为统
治者张目。因此,郑思肖明确指出:
[
4]525-526
习暠
;又谓,孝文帝“以三代之美,化百王之善
政,虽不能尽究其实,而皆森举并行于二三十年间,
使周、隋、李唐有所持守而为立治之本,可不谓贤哉!
然教子之道失,使冢嗣好乱而致败;齐家之道紊,使
中宫秽德而掇死;窥觎江南,轻徙都邑,而叛溃衰微
暋暋臣行君事、夷狄行中国事,古今天下之不
祥,莫大于是。夷狄行中国事,非夷狄之福,实
夷狄之妖孽。譬如牛马,一旦忽解人语,衣其毛
尾,裳其四蹄,三尺之童见之,但曰“牛马之妖暠,
不敢称之曰“人暠,实大怪也。《中庸》曰:“素夷
狄行乎夷狄。暠此一语盖断古今夷狄之经也。拓
拔珪、十六夷国,不素行夷狄之事,纵如拓拔珪
之礼乐文物,僭行中国之事以乱大伦,是衣裳牛
马而称曰人也,实为夷狄之大妖,宁若即夷狄而
行夷狄之事以天其天也。君臣华夷,古今天下
[4]574
之祸踵见。盖亦戎习未变使然耳暠
,刻意强调其
戎狄痼疾,彰显用夏变夷之难。循此以求,“用夏变
夷暠实际上并不可行:
暋暋中国、夷狄,各有定分,变夏而夷者,固必致
[4]572
乱,以夷而效中国者,未有不亡。
在朱黼看来,北魏之所以立国长久,即在于其用
夏变夷的国策,但其乱亡也导源于此。前后不一的
表述,显示出他在这一问题上颇为矛盾的心态:一方
面,“用夏变夷暠之义屡见于经典,为圣人称许;另一
方面,夷夏之防是南朝得以维持正统的最后一道防
线,承认用夏变夷的可行性,则南朝的正统地位岌岌
可危。因此,朱黼对“用夏变夷暠不能不有所保留。
在朱黼之前,陈亮已经有严夷夏之防的主张。
他指出,“待夷狄之常道莫详于周,而其变则备于《春
秋》矣暠,而以周道对付夷狄,其要在于各守封疆,目
的是“不使夷狄参中国之事也暠;至于春秋时期,形势
大变,吴、楚强盛,陵夷中夏,《春秋》斟酌轻重而予夺
之,“窃伯可也,分伯可也,专伯则不可;人可也,子可
也,公侯则不可;而况于僭王乎暠,圣人于此寓意深
远,“于中国、夷狄混然无辨之中而致其辨,则所以立
人道、扶皇极以待后世也暠。言下之意,华风固然有
时而不竞,但只要固守夷夏之防,后世就有可能恢复
故业,不失旧物。因此,不难理解,陈亮面对宋金对
峙的形势,认为严夷夏之防是当务之急,指出:“今中
原既变于夷狄矣,明中国之道,扫地以求更新可也;
使民生宛转于狄道而无有已时,则何所贵于人乎!
[14]132-133
之大分也,宁可紊哉!
郑氏所引《中庸》原文如下:“君子素其位而行,
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
[15]24
自得焉。暠句谓君子守道不移、安之若素
。对于
其中“素夷狄行乎夷狄暠一语,陈淳谓:“如孔子欲居
[16]133
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暞是也暠
,吕祖谦
引《论语·卫灵公》中“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
[
17]209
行矣暠释之
狄,如苏武、洪忠宣事暠
为“处夷狄之邦而不失吾中国之道暠
,饶鲁则说:“素夷狄,谓适然陷于夷
[18]899
,诸贤均认为此句当释
[19]382
。但是,郑
思肖在这里一反成说,赋以新义,谓“素夷狄行乎夷
狄暠意指夷狄不当僭行中国之事;进而主张,中国行
夷狄事,固当禁断,夷狄行中国事,也在诛绝之列。
由此可见,郑思肖的夷夏观念远较前人严格。在此
之前,夷夏之防是单向的,不允许蛮夷猾夏,却可以
用夏变夷;郑思肖则力图将其升格为双向设防的机
制,从而彻底消除夷狄政权跻身正统的可能性。一
言以蔽之,夷夏之辨至此已经走向封闭。
[13]48-49
…
…盖‘人能洪道,非道洪人暞。暠
陈亮在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陈亮、朱黼等人虽然主张严夷夏
146
曹鹏程暋试述南宋的正统论
之防,但仍然是从文化层面加以论证;而在郑思肖的
下,虽居中国,犹不能久,况夷狄异类,恃区区之
[4]530
诠释序列中,先天的族群身份显然在后天的礼乐文
物之前。诚如罗志田教授所言,“正统论虽因异族压
迫而起,其发展又反过来增强了夷夏之辨的封闭性
一面,趋向于从非文化层面诠释夷夏之辨,以强化夷
力,而能有国哉!
中国,是相对于夷狄而言;圣贤与否,则是就其
创业之德与迹而言。五帝以及禹、汤、文、武以仁取
天下,汉唐开基之主仗义而取天下,国祚绵长,是以
谓之圣贤;秦、晋、隋恃力取天下,虽能建功于一时,
但传世不久,已是等而下之;至于夷狄,非我族类,企
图以武力征服天下,则注定不能成功。揆之于东晋
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定鼎中原的夷狄
政权旋起旋灭,“而江表之晋犹且无恙也。晋室既
亡,宋、齐、梁、陈相继以兴。元氏之魏,衣冠文物
[无]不中国,然终不免离为南北,剖为二三,不能遽
[20]78
夏之别的不可转移暠
。
基于上述认知,郑思肖又对前朝正闰重新加以
甄别。对于隋唐两朝统治者华夏旧族的身份,宋人
已经开始质疑,如朱熹曾谓“唐源流出于夷
[
21]3245
狄暠
,郑思肖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暋暋普六茹坚小字那罗延(自注:僭称隋,僭谥
文帝,普六茹译姓曰杨。)夺伪周宇文辟之土,而
并僭陈之天下,本夷狄也,魏证[徵]犹引“杨震
十四世孙暠书之,此必普六茹坚援引前贤以华族
谱云。并宜黜其国名、年号,惟直书其姓名及甲
子焉。如遇某祖、某帝、朕、诏、封禅、郊祀、太庙
[4]530
合也暠
。于是,朱黼从历史经验中得出结论,认
为能实现一统之业者,非中国圣贤莫属。
郑思肖的正统论继续沿着这一思路展开。他指
出:
[
14]133-134
等事,宜书曰:“普六茹某僭行某事。暠
暋暋圣人、正统、中国,本一也,今析而论之,实
不得已。是故得天下者,未可以言中国;得中国
者,未可以言正统;得正统者,未可以言圣人。
唐代的情况亦复如是。他对杨隋、李唐的夷狄
身份言之凿凿,因而将其逐出正统之列。
[
14]135
终南宋一代,来自北方政权的军事压力始终未
能解除,特别是南宋后期,家国沦丧、被发左衽的危
机日甚一日,强烈的忧患意识,迫使学者调动一切可
用的思想资源论证自身政权存在的合法性。于是,
传统政治思想中的“夷夏之辨暠被引入正统论中,并
逐渐占据这一议题的中心位置。郑思肖坚决反对
唯圣人始可以合天下、中国、正统而一之。
得天下者,已经实现一统之业,却未必可以称中
国,这是针对隋及当时的蒙元而言。得中国者,则有
两种情况:其一是本为中国之苗裔,如“宋、齐、梁、
陈,藐然缀中国之一脉,四姓廿四帝,通不过百七十
年,俱无善治,俱未足多议,故两晋、宋、齐、梁、陈,可
以中国与之,不可列之于正统暠;其二如李唐,“实夷
狄之裔,况其诸君家法甚缪戾,特以其并包天下颇
久,贞观、开元太平气象,东汉而下未之有也,姑列之
于中国,特不可以正统言暠。前者事功不足,后者以
夷狄进于中国,因此二者均不能跻身正统。得正统
者,“三皇、五帝、三代、西汉、东汉、蜀汉、大宋而已暠。
上述诸朝的开基之主,三皇、五帝、尧、舜、禹当然为
圣人无疑;以臣伐君如汤、武,虽曰吊民伐罪,毕竟有
违君臣大义,“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暞汤、
武忧天下无君,伯夷忧后世无君,断之固有理,后世
必藉汤、武之事,以长无君之恶。李觏曰:‘汤、武非
圣人。暞亦宜暠。汤、武尚不能列于圣人,遑论汉、宋开
基之主。面对这样的现实政治,郑思肖不得不对其
立论标准稍作调整:“以正而得国,则篡之者逆也,如
逆莽、逆操篡汉之类是也;不以正而得国,则夺之者
非逆也,汉取嬴政之国、唐取普六茹坚之国、大宋取
“用夏变夷暠,其中寄寓了深沉的故国之思以及对现
实的强烈愤懑。其观点容或偏激,但今人如果对其
处境予以充分理解,似不宜过分苛责。蒙文通先生
[22]39
指出,“正闰论者,固政治民族主义也暠
,护惜古
人之心可堪效法。
三暋夷夏之辨与既存正统论的整合
南宋时期夷夏之辨进入正统论,使得衡量正统
的标准在居正与一统、德与迹之外,又增入了新的内
容。如何把这些标准整合在同一体系内,就成为亟
待解决的课题。朱黼对此作了初步尝试,他说:
暋暋《春秋》大一统,非中国圣贤莫能也。五帝、
三代以仁,两汉、唐以义,秦、晋、隋以力,皆能合
天下而一之,初无以大相过者。然课其后效,一
之以仁义者,其国皆数十世,虽至衰极乱,犹或
扶持而不绝;一之以力者,远或一二世,近则二
三十年,祸激乱随,如江河之决冲奔溃,虽极天
下之智堤防而禁御之,不支也。夫以力而一天
[
柴宗训之国是也。暠
14]134-135
如此以来,汉、唐、宋开
47
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国亦不失为正;但唐因有夷狄之嫌已被黜退,余下的
王朝中具有中国身份而又以篡继篡者,就只剩下汉、
宋了。
正统的必要条件,汉、宋始得天下,至于衰世不能守
之,无损于其正统地位。
郑思肖通过“析而论之暠,将既存的正统论分解
为天下、中国、正统等若干层面,以此包容前贤互相
冲突的观点。与此同时,郑氏将夷夏之防推至极致,
进而把居正与一统、德与迹以及夷夏之辨联系在一
起,最终整合了北宋以来的思想资源,为两宋正统论
做出了较为系统的总结。郑思肖的夷夏观主张之决
绝,在思想史上颇为罕见。悬想当时,华夏故区悉数
陆沉,这一前所未有的变局对他的心理冲击之大可
以想见。将夷夏之辨贯彻于其正统论中,就是他对
这一冲击的因应之道。由是观之,郑思肖的观点,是
两宋正统论发展的内在理路与政治现实双重作用下
的结果。
在郑思肖的正统论体系中,天下、中国、正统、圣
人在涵义上分属不同层面,分别对应于不同的衡量
标准。天下仅指地理意义上的华夏旧土,得之者可
称“一统暠。中国则是指文化认同意义上的共同体,
产生认同意识的基础可以是血统,可以是治迹。正
统有理想与现实两种型态。《孟子·公孙丑》曰:“行
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暠循此以求,
汤、武犹有惭德,不得谓之“居正暠,则所谓理想型的
正统仅存于三代以上。而现实型的正统必须兼有
“居正暠、中国,同时国祚绵长,德泽深厚,数者缺一不
可。郑氏对“居正暠之义加以调适,汉、宋两朝以中国
之苗裔,以篡继篡,足以当之;至于得天下与否,却非
注释:
栙历来学界关于正统论的论著颇丰,其中饶宗颐先生的《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香港龙门书店1977年初版,上海远东出版社
1
996年再版)一书,立论高屋建瓴,史料搜罗殆尽,对于正统论的研究最为深入全面。惟因成书较早,仍有未见史料,本文多
次引用的朱黼《永嘉朱先生三国六朝五代纪年总辨》即为一例。
栚据清四库馆臣的意见,朱黼所著原书为《纪年备遗》一百卷,起于陶唐,终于显德,今存《永嘉朱先生三国六朝五代纪年总辨》
为建阳书贾魏仲举于原书中摘刊割据战伐之二十八卷,以备程试答策之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八九)。该书虽非原本之
旧,但所取二十八卷正是历来正统论者瞩目的关键时期,故可借此窥见朱黼正统论的概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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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OrthodoxyoftheSouthernSongDynasty
CAOPeng灢cheng
CollegeofHistoryandCulture,Sichuan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64,China)
(
Abstract:ComparedwiththeNorthernSongDynasty,theOrthodoxyoftheSouthernSong
Dynastyemphasizedthediscussionnotbebasedonthestateofvictory,whichmeantscholarsin
theSouthernSongDynastyattachedmoreimportancetothejusticeofsuccessionofthronethan
thecauseofunificationofChina,andmoralitythanachievementaswell.Besides,thethreatfrom
thenorthnomadmadeitnecessaryforthemtofindeverythoughtresourceavailabletoprovethe
legitimacyoftheirownregime.Thetraditionalideaof“DistinctionbetweenCivilizationandBar灢
barism暠,therefore,wasintroducedintothetopicfordiscussionaboutOrthodoxy,andgradually
turnedintothefocusofit.ZHUFuandZHENGSi灢xiaotriedtoorganizethejusticeofsuccession
ofthroneandthecauseofunificationofChina,moralityandachievement,civilizationandbarba灢
rismintoonesinglesystemthroughaseriesofarguments,summarizingorthodoxyoftheNorth灢
ernandSouthernSongDynasty.
Keywords:theSouthernSongDynasty;orthodoxy;theideaofDistinctionbetweenCiviliza灢
tionandBarbarism;HU Yin;ZHUFu;ZHENGSi灢xiao
[责任编辑:凌兴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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