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卷第5期
2
017年9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4,No.5
September,2017
滑稽:从仪式、行为到文体的演生
夏德靠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摘要:滑稽是早期社会的一种重要现象,它原本为一种酒器,又用来指称人物的表演和言谈。这种状态的形
成,与早期合语仪式有着密切联系。合语是人们在乡射、乡饮酒等旅酬之际有关礼义的言说,这种言说通常以“举
觯”的方式进行,因此,“觯”这一酒器在很大程度上成为这一仪式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合语也就可以称为“觯
言”。由于“卮”与“觯”相通,“卮言”其实就是“觯言”。在这种背景下,酒器“滑稽”到人物“滑稽”的转化得以完成。
滑稽原本是俳优的职业,在早期社会,俳优通常在取悦搞笑之际对社会现象进行反讽,有匡补之效;后来滑稽的娱
乐性凸显,取乐成为滑稽过程中最为主要的目标。伴随这些过程,衍生出丰富的滑稽文献,这些文献包括从乐语到
卮言、再到谐隐,其文体形态是多样的。整体上来看,滑稽风尚在早期文体生成过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关键词:滑稽;合语;觯言;卮言;文体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7)05-0114-10
早期文体生成的一种重要途径就是往往基于特
定的行为或仪式。比如《尚书》六体之“诰”体,陈梦
还是从司马迁的工作说起。他在《史记》这部巨
著中专门设置《滑稽列传》,从这一行为本身来看,首
先使人们意识到,滑稽在当时或此前已经是一种重
要的社会现象,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司马迁才特意设
置这篇传记来加以记载。其次,司马迁使用了“滑
[1]351
家先生指出“卜辞之告皆告于祖先” ,即是说,
“诰”原本是祭祀过程中祷告神灵的行为。到了《尚
书》诸诰,史官基本摒弃“诰”这一行为的仪式形态,
而注重载录其仪式之辞,如有关赏赐、任命、册封、会
同等言论。其它五体也大都如此。这诚如郭英德先 稽”这个术语那么
, ,“滑稽”又具有怎样的内涵呢?
生所分析的那样,“人们在特定的交际场合中,为了
达到某种社会功能而采取了特定的言说行为,这种
特定的言说行为派生出相应的言辞样式,于是人们
就用这种言说行为(动词)指称相应的言辞样式(名
词),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
这是需要说明的。司马贞《索隐》对于《滑稽列传》之
滑稽”是这样解释的:
滑,谓乱也;稽,同也。以言辨捷之人,言非
“
[3]3885
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
楚辞》云:“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崔浩
《
[2]29
体” 。因此,特定的仪式行为就成为分析早期文
体生成的重要选择。在此,我们关注的是早期“滑
稽”现象,希望通过对这一现象的梳理,来呈现其蕴
含的文体意义。
云:“滑音骨。稽,流酒器也。转注吐酒,终日不
已。言出口成章,词不穷竭,若滑稽之吐酒,故
扬雄《酒赋》云‘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
人复藉沽’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
滑读如字,稽音计也。言谐语滑利,其知计疾
[3]3892
一
出,故云滑稽。”
收稿日期:2017-03-10
作者简介:夏德靠(1974—),男,湖南溆浦人,文学博士,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114
夏德靠滑稽:从仪式、行为到文体的演生
司马贞在此提供三种解释:一是训“滑稽”为乱
不是一种酒器呢? 姜亮夫先生从五个方面进行驳
斥:“盛酒乃鸱夷,非滑稽盛酒,此一误也。有腹如
壶,言鸱夷之如壶,并非即酒器,此二误也。‘尽日盛
酒’者,言盛酒不言注酒,此三误也。‘尽日’者,言鸱
夷终日盛酒,不言终日吐酒,此四误也。则滑稽乃鸱
夷之状语。崔氏几于文理不通,此五误也”,故“崔氏
异同;二是训为酒器;三是训为俳谐。按《樗里子甘
茂列传》载“樗里子滑稽多智”,《索隐》说:
滑音骨。稽音鸡。邹诞解云“滑,乱也。
稽,同也。谓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谓
能乱同异也”。一云滑稽,酒器,可转注吐酒不
已。以言俳优之人,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如滑
[5]
酒器之说,实误读子云原文,凭私臆造” 。徐仁甫
先生也说:“鸱夷为酒器,所以盛酒糟,转注吐酒,终
日不已,与滑稽之流滞相似,故一则曰突梯滑稽,一
则曰鸱夷滑稽。鸱夷为主语,滑稽为谓语,只取譬喻
[
3]2803
稽之吐酒不已也。
据此,《索隐》在《滑稽列传》中的第一条解释当
出于邹诞,至于《樗里子甘茂列传》中《索隐》的“一
云”即是崔浩的说法。又《樗里子甘茂列传》张守节
[4]
为言,非以滑稽为酒器也。” 《汉书·游侠传》载录
《酒箴》(即《酒赋》),颜师古解释说:“鸱夷,韦囊以盛
酒,即今鸱夷幐也。滑稽,圆转纵舍无穷之
《
正义》说:
滑读为淈,水流自出。稽,计也。言其智计
[
6]3713
宣吐如泉,流出无尽,故杨雄《酒赋》云“鸱夷滑
稽,腹大如壶”是也。颜师古曰:“滑稽,转利之
称也。滑,乱也。稽,碍也。其变无留也。”一说
状。”
可见颜氏也并不认为“滑稽”就是酒器。
尽管《史记》中使用“滑稽”,其实此词早已存在。《庄
子·徐无鬼》篇说:“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
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谐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
[
稽,考也,言其滑乱不可考较。
3]2803
[7]731
张守节引述的第一种说法大略同于崔浩,至于
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在这个记载
他引述的颜师古的观点见于《汉书·公孙弘卜式兒
宽传赞》“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句之《注》。由此观
之,早期有关《史记》中“滑稽”的说法主要有四种,即
中,“滑稽”是一个人的名称。《楚辞·卜居》篇:“宁
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
乎?”王逸《注》谓:“转随俗也。”洪兴祖《补注》曰:
邹诞说、崔浩说、姚察说和颜师古说。对于这些说 “《文选》注云:突,吐忽切,滑也。滑,音骨。稽,音
法,又该如何看待呢?整体看来,他们对于“滑稽”的
理解确实存在差异,但也有交叉的地方。
鸡。五臣云:委屈顺俗也。扬雄以东方朔为滑稽之
雄。又曰:鸱夷滑稽。颜师古曰:滑稽,圆转纵舍无
穷之状。一云酒器也。转注吐酒,终日不已。出口
首先,从同的方面来看,邹诞认为“滑稽”的字义
指变乱同异,而“滑稽者”往往都是那些能言善辩的
人,他们能够在是非之间纵横自如。崔浩、姚察及颜
师古也都承认“滑稽者”是一些辩才无碍、智力敏捷
之人,可见他们在这一点上是有共识的。他们的这
种共识之达成并不是偶然的。《史记·樗里子甘茂
列传》指出“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
[8]177
成章,不穷竭,若滑稽之吐酒。” 《卜居》篇将“突
梯滑稽”与“廉洁正直”对举,其意虽然与后者有别,
不过从这种对举中也可发现“突梯滑稽”是描述人之
品格的。王逸把它解释为“转随俗”,应该是可以接
受的。洪兴祖所援引五臣《注》意也是如此,至于列
举的其它两种解释前面已经提及。这样,“滑稽”在
[3]2803
囊’” ,又《滑稽列传》说淳于髡“滑稽多 《庄子》《楚辞》中的含义并不一样,也与《史记》存在
[
3]3885
辩” ,“滑稽”与“多智”、“多辩”联系在一起,可
[4]
差异。这也就意味着,“滑稽”的词义似乎处于未定
的多元状态中。在这个意义上,崔浩的“酒器”说也
就不能轻易否定。扬雄《酒箴》云:“观瓶之居,居井
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
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叀碍,为瓽所轠,身提黄
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
见它们在意义上是一致的。
不过,他们有关“滑稽”本义的理解是不同的。
邹诞以“滑稽”为变乱同异;姚察指出“滑稽”之“稽”
音“计”,即“智计”;颜师古以“滑稽”为“转利”;特别
需注意的是,崔浩认为“滑稽”的原本意义是指酒器,
由于这种酒器能够源源不断地流出美酒,就如同那
些辩者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崔浩提出这一解释的
依据是扬雄《酒赋》“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
酒,人复藉沽”的说法。那么,《酒赋》中的“滑稽”是
[6]3712-3713
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
据此,“鸱夷”
作为酒器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滑稽”,颜师古将其
解为“圆转纵舍无穷之状”,视“滑稽”为形容词,用来
修饰“鸱夷”,自然可作一解。龚克昌先生以“鸱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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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为“盛酒的皮袋子”,而解释“滑稽”说:“古代的注酒
“卮”下云“圜器也,一名觛”,则此当作“卮也”无
[
9]413
工具,圆形,能转动注酒。”
这一解释置于《酒箴》
疑。小徐本厕此,大徐本改厕于觯篆后,云“小
觯也”,殊误,卮非觯也。《汉高纪》“奉玉卮为大
上皇寿”,应劭曰:“饮酒器也。”……古“卮”字作
“觝”,许云:“觯,礼经作觝。”…… 古者簠簋爵
中,也是可以成立的。在这个意义上,有的学者指
[10]
出:“从词源学的角度说,‘滑稽’是指一种酒器。”
那么,从作为酒器到人物“滑稽”,其间的转化过
程又是怎样的呢?诸葛志先生描述说:“在古人的观
念里,人物‘滑稽’用语由酒器‘滑稽’用语而来,以酒
器转注吐酒终日不已来形容比喻一个人说话能出口
成章,词不穷竭。不过,先秦两汉的‘滑稽’用语,也
不仅是指一个人的言语,从《史记·滑稽列传》、《汉
书·东方朔传》以及其它资料看,其时所谓人物‘滑
稽’,除言语外,还包括行动和其它情形。”又说:“汉
魏以来,士人喜好滑稽,用刘勰《文心雕龙·谐隐》的
话来说,‘魏晋滑稽,盛相驱扇’,于是由人物的言语、
[13]186
觯,礼器也;敦牟卮匜,常用器也。
尽管段玉裁认为“卮非觯”,但古“卮”字作“觝”,
而觯也作觝,因此,李炳海先生分析指出:“卮和觯都
是酒器,并且读音相同,形制相似,别称相混,所以,
二者可以通用。区别在于,觯盛行于商代晚期和西
周初期,有关记载多见于古老的礼经《仪礼》一书。
卮的普遍使用比较晚,对于卮的记载大量见于春秋
[14]
以后的典籍。” 当然,按照段《注》,觯与卮似乎还
存在礼器与常用器的差异。《说文》云:“觯,乡饮酒
[10]
形相和动作的滑稽再变而为文辞的‘滑稽’。” 这 觯。”段《注》:“乡,当作礼。礼经十七篇用觯者多矣,
[
13]187
个描述对于领会“滑稽”的演变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可是,由酒器“滑稽”到人物“滑稽”的完成是不是仅
仅因为“酒器转注吐酒终日不已”与“一个人说话能
出口成章,词不穷竭”之间存在相似,这是值得考虑
的。
非独乡饮酒也。”
在礼仪场所。如《礼记·射义》云: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又使公罔之裘、序
作为一种礼器,“觯”通常出现
点扬觯而语。公罔裘扬觯而语曰:“幼壮孝弟,
耆耋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者不? 在此
位也。”盖去者半,处者半。序点又扬觯而语曰:
“
好学不倦,好礼不变,旄期称道不乱,者不? 在
[15]1645
二
此位也。”
郑《注》:“射毕,又使此二人举觯者,古者于旅也
语,语,谓说义理也。”对于“举觯”的行为,孔颖达《正
义》分析说:“至将旅之时。使二人俱举觯誓众,而说
所誓之事。此举其目,故总举二人,于是公罔之裘先
言,序点后言矣。”又说:“以《乡饮酒礼》差之,射礼毕
旅酬之时,乃使二人举觯,故乡射礼毕,司马反为司
《
庄子·寓言》篇提到的“卮言”显然有助于我们
思考这个问题。《释文》指出:“卮,字又作巵,音支。
[
11]245
《
字略》云:‘圆酒器也。’”
可见“卮”原本就是一
种酒器。又《释文》说:“王云:夫卮器,满即倾,空则
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
变,己无常主者也。司马云:谓支离无首尾言
[12]948
也。”
据此而言,“卮”这种酒器有着“随物而变”
正
,乐正升堂复位,宾取俎西之觯酬主人,主人酬大
的特点,亦即当酒满的时候就倾斜,而未满的时候就
直立起来。“卮”的这种特性体现在话语上,就是因
人而变,不执着己见。正是由于这个特点,司马彪将
其称之为“支离无首尾”之言。从这个解释来看,“卮
言”的意蕴实取义于酒器的特点。人们对“滑稽”的
理解似乎也是如此。然而,问题在于,具有“卮”或
夫。自相旅毕,君使二人举觯于宾与大夫,则当此公
罔之裘、序点二人举觯之节也。但众宾射事既了,众
宾皆在宾位,主人以礼接之,不复斥言其恶,于此但
[15]1645-1647
简其善。公罔简而尚疏,序点简而转详。”
由此可知,“举觯”是乡射礼等仪式的一个环节。而
这一环节又有着怎样的仪式意义呢? 郑《注》将“举
觯”与“古者于旅也语”联系在一起,孔颖达《正义》
“滑稽”这一特性的日常用器应该不少,为何人们偏
偏要选取酒器来命名这种言说方式呢?《说文》云:
说:“‘古者于旅也语’者,《乡射记》文。郑注云:‘礼
[
13]430
[15]1647
“
卮,圜器也,一名觛。”
又云:“觛,卮也。”段玉
成乐备,乃可以言语先王礼乐之道也。’”
按照
裁《注》谓:
这个分析,可以说“举觯”是“合语”的一种表现。所
谓“合语”,《礼记·文王世子》载:“凡祭与养老乞言,
合语之礼,皆小乐正诏之于东序。”孔颖达《正义》说:
各本作“小觯也”,《广韵》同;《玉篇》作“小
卮也”,《御览》引《说文》亦作“小巵也”。今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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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德靠滑稽:从仪式、行为到文体的演生
“
此经先云祭与养老乞言,别云合语,则合语非祭与
养老也。故知是乡射、乡饮酒必大射、燕射之等,指
仪礼》成文而言之,以其此等至旅酬之时,皆合语
也。其实祭未及养老,亦皆合语也。故《诗·楚茨》
言”即“扬觯之语”,可是,他将“卮言”与俳优联系起
来。在他看来,“徘优表演的最典型场合就是君王的
酒席,所以人们才将他们的幽默与‘吐酒’之‘酒器’
联系起来。那么,优的滑稽之言,当然可以说就是
《
论祭祀之事,云‘笑语卒获’,笺云:‘古者于旅也。’语 ‘卮言’”。他分析说,这种“卮言”其实是俳优在酒席
是祭,有合语也。……言合语者,谓合会义理而语说
上的语言表演,即可称之为“优语”。这种“优语”因
其娱乐性质而享有豁免的权利,俳优可以利用这一
职业特权进行劝谏,因此,“优语”又是一种有所承担
[15]628
也。”
据此,合语是指人们在乡射、乡饮酒等旅
酬之际有关父子君臣长幼之道等礼义的言说,这种
言说通常以“举觯”的方式进行,如“公罔之裘、序点
扬觯而语”。在这个意义上,合语也就可以称为“觯
言”了。
[17]
的话语形式 。在过先生看来,“卮言”的真正来源
是俳优,是俳优的一种言说姿态。这确实是一个富
有启发意义的说法。
由此,我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觯言”之称主
要源于“举觯”的这个仪式行为,这样,“觯”这一酒器
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为这一仪式的象征。既然“卮”与
三
“觯”相通,那么“觯言”也可说是“卮言”,《庄子》中的
从起源的角度来看,“滑稽”与“卮言”是非常相
“卮言”应该作如是解。可是,对于《庄子》“卮言”内
似的,或者说,二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司马迁撰写
涵的理解是存在争议的。李炳海先生将“觯言”解释
为祝酒辞,指出扬觯就是举杯劝酒,通常要祝福、颂
扬对方,或者勉励、肯定对方,有时还用于劝戒。尽
管祝酒辞形式多样,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
就是有感而发,随机应变,一气呵成,甚至滔滔不
绝”。另一方面,先秦时期的祝酒辞经历了一个由庄
重严肃到亦庄亦谐的发展过程,“《庄子》的作者把自
己的著述视为献给读者的祝酒辞,它随机应变,流转
自然,寓庄于谐,言近旨远,又吸纳寓言和重言,使人
《
滑稽列传》,传主为淳于髡、优孟、优旃,由此不难看
出,《滑稽列传》叙述的人物主要是俳优。这就自然
引出一个问题:司马迁特意设立的《滑稽列传》,为何
将俳优作为传主来加以载录,或者说,俳优与“滑稽”
之间又存在怎样的关联?早期文献记载俳优的言行
多与酒宴有关。如《国语·晋语》载:
骊姬告优施曰:“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
矣,吾难里克,奈何?”优施曰:“吾来里克,一日
而已。子为我具特羊之飨,吾以从之饮酒。我
优也,言无邮。”骊姬许诺,乃具,使优施饮里克
酒。中饮,优施起舞,谓里克妻曰:“主孟啖我,
我教兹暇豫事君。”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
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里克笑曰:
“何谓苑? 何谓枯?”优施曰:“其母为夫人,其子
[14]
们在领悟玄言微义的同时又得到美的享受” 。准
此,“卮言”渊源于“觯言”,但《庄子》时代的“卮言”已
经偏离“觯言”的庄重严肃,更多的呈现诙谐的特征。
边家珍先生依据《说文》“卮,圜器也,一名觛,所以节
饮食”的说法,指出:“‘卮’是古之量杯,它具有虚则
欹、中则正、满则覆的特点,其作用在使酒物适中,达
到‘节饮食’的目的。‘卮’的这种持中有度的特点,
可以象征持中合道之物象,作者也因而可以将合乎
为君,可不谓苑乎? 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可
不谓枯乎? 枯且有伤。”优施出,里克辟奠,不飧
而寝。夜半,召优施曰:“曩而言戏乎? 抑有所
闻之乎?”曰:“然。君既许骊姬杀大子而立奚
齐,谋既成矣。”里克曰:“吾秉君以杀大子,吾不
忍。通复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优施曰:
‘环中’、‘道枢’之言———合道之言称为‘卮言’。”这
种“卮言”,不但是悟道之言、体道之言,同时还是“言
无言”,“它是战国‘百家争鸣’的产物,也是哲学思维
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晶,它包含着对言、意、道关系
[18]275-277
“免。”
[16]
的认识,又与庄子的体道方式密不可分” 。这是
从“卮”这一酒器形态特征来推断“卮言”的内涵。前
面已经指出,“觯言”源于“举觯”的仪式行为,那么它
的内涵也应该与这个行为相关。最近,过常宝先生
对《庄子》的“卮言”提出新的解释,他仍然强调“卮
《滑稽列传》载: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
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言我
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
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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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即为
有。古籍中所常见的‘师’、‘瞽’、‘医’、‘史’等,应即
此类人。”又说:“古优的远祖,导师、瞽、医、史的先路
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
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
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
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
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
[20]13
者不是别种人,就是巫。”
这就说明俳优乃是由
巫分化而来的。冯沅君先生又分析指出,西周初年
[20]10
已经出现俳优这一群体 。也就是说,俳优大约
在西周初年从巫觋群体中分化出来。可是,王国维
先生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说:“巫觋之兴,虽在上皇之
世,然徘优则远在其后。……古代之优,本以乐为
职,……要之,巫与优之别:巫以乐神,而优以乐人;
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谑为主;巫以女为之,而优
以男为之。至若优孟之为孙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
为相;优施一舞,而孔子谓其笑君;则于言语之外,其
调戏亦以动作行之,与后世之优颇复相类。后世戏
剧,当自巫、优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戏剧
“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
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
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
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
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
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
贪吏安可为也! 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
为非。廉吏安可为也! 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
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
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
[21]4
视之也。” 王国维强调徘优的出现远在巫觋之
后,而且俳优是以乐作为本职,不唯如此,俳优与巫
觋还有着诸多差异,因此,他们并不同源。黎国韬先
生则认为:“巫与优之间曾有一种过渡人物,亦即乐
官。乐官从巫官中出,而优又从乐官中分化”,也就
是说,俳优的直接渊源是乐官,而巫觋只不过是其间
[3]3889-3890
其祀。
又载: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
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优
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
[22]232
接源头 。按《说文》指出:“优,饶也。从人,尤
声。一曰倡也。”段玉裁解释说:
“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
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
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
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
食部“饶”下曰:“饱也。”引伸之凡有余皆曰
饶。《诗·瞻卬传》曰:“优,渥也。”《笺》云:“宽
也。”《周语注》曰:“优,饶也。”《鲁语注》曰:“优,
裕也。”其义一也。引伸之为优游,为优柔,为俳
优。……倡者,乐也。谓作妓者,即所谓俳优
[3]3891
半相代。
新序·刺奢》载:
赵襄子饮酒,五日五夜不废酒,谓侍者曰:
《
[
13]375-376
也。
“
我,诚邦士也。夫饮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
疾。”优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
七夜,今君五日。”襄子惧,谓优莫曰:“然则吾亡
乎?”优莫曰:“不亡。”襄子曰:“不及纣二日耳,
不亡何待?”优莫曰:“桀、纣之亡也,遇汤、武,今
天下尽桀也,而君纣也。桀、纣并世,焉能相亡,
又《说文》云:“倡,乐也。”段《注》:“汉有黄门名
倡、常从倡、秦倡,皆郑声也。《东方朔传》:‘有幸倡
郭舍人。’则倡即俳也。经传皆用为唱字。《周礼·
乐师》:‘凡军大献,教恺歌遂倡之。’故书倡为昌。郑
司农云:‘乐师,主倡也。昌当为倡。’按当云昌当为
[
13]379-380
唱。”
又《说文》云:“俳,戏也。”段《注》:“以其
[19]169
然亦殆矣!”
戏言之谓之俳,以其音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
[
13]380
这些文献记载俳优的言行时往往与酒宴联系在
一起叙述,而依据这些事例,可以说这种现象并不是
偶然的。
实一物也。”
依据《说文》及段《注》的解释,可知
俳优与乐有着密切关系,在这一意义上,说俳优乃乐
官之分化是可以的。其实,司马迁说“优孟者,故楚
[
3]3888
[3]3891
那么,俳优与酒宴之间的联系又是如何建立起
来的呢? 这就需要分析俳优的身份。冯沅君先生
说:“在中国历史上固然没有和Jongleur相当的名
词,如优之与Fou,但与Jongleur相类似的人应该
之乐人也”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 ,这确
实表明早期俳优属于乐官。
在确认俳优身份之后,再来看俳优与酒宴之间
的联系。前面已经指出,“卮言”的原初形态是合语,
118
夏德靠滑稽:从仪式、行为到文体的演生
而对于合语来说,我们还须注意到它与乐语之间的
关系。对于《礼记·文王世子》的记载,孙希旦《集
解》曾有这样的解说:“语说、乞言二者,小乐正诏其
礼,大乐正又授以篇数而使习之。《周礼·大司乐》
大约澄清了“滑稽”的意义。可是,对于司马迁为何
设置《滑稽列传》,则仍需做一些补充。司马迁在《太
史公自序》中说:“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
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
[
23]559
[3]4026
‘
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是也。”
在
六。”
司马迁指出,俳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
这个解说中,孙希旦将“合语”与“乐语”联系在一起。
按《文王世子》载:
争权夺利,但是他们的言行能够站在道义的立场上。
在《滑稽列传》中,司马迁进一步说:“谈言微中,亦可
[
3]3885
凡祭与养老乞言,合语之礼,皆小乐正诏之
于东序。大乐正学舞干戚,语说,命乞言,皆大
乐正授数。大司成论说在东序。凡侍坐于大司
成者,远近间三席,可以问。终则负墙,列事未
以解纷。”
也就是说,俳优的言谈委婉而切中事
理,能够排解纠纷。又说优孟“多辩,常以谈笑讽
[3]3888
谏” ,即是说,优孟能言善辩,常常以谈笑的方
式进行讽谏。又说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
[15]628-629
[]
3
3891
尽不问。
道” ,就是说,优旃善于讲笑话,这些笑话都符
合大道。按照这些说法,可见司马迁看到作为乐官
群体的俳优,他们滑稽多辩,并以此娱乐观众,但是,
他们能够寓讽谏于谈笑之中,符合道义的立场。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司马迁特意设置《滑稽列传》来
载录他们富有教益的言行。
孔《疏》指出:“此一节还是第二节中,教世子及
学士祭与养老合语之威仪,又教世子等祭与养老合
语之义理,兼明所教之官及所教之处,又明司成之官
[15]628
考课才艺深浅也。”
可见这一记载中的“语说”、
“
命乞言”不是指真正的乞言、合语之礼,而是大乐正
教学的内容。在这一意义上,孙希旦把它解释为乐
语,是正确的。但是,合语与乐语并不完全一致。
另一方面,司马迁虽然注意到俳优善为“言笑”
的职业特征,比如说“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
夜之饮,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
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
《周礼·春官》谓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
[24]574-575
诵、言、语” 。乐语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
乐语是一种教学方式,这个意义上的乐语与合语并
不相同;狭义的乐语主要指对诗歌的阐述,这一意义
上的乐语与合语存在交叉之处。合语主要发生在乡
射、乡饮酒、大射、燕射以及祭未、养老等场合。孙希
旦《礼记集解》云:“乞言,求善言可行者也。合语,谓
[3]3885
以隐” ,但他关注的重心在于这些“言笑”讽谏
的一面,而对于单纯娱乐的“言笑”却鲜有顾及。其
实,“言笑”娱乐的一面很可能才是俳优职业的常态。
褚先生补《滑稽列传》,在评价郭舍人时说其“发言陈
[3]3892
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 ,这与司马迁
[23]558
于旅酬之时,而论说义理,以合于升歌之义。”
所谓“论说义理,以合于升歌之义”,表明合语与乐语
有一致的地方。由于这种联系,作为乐官家族的俳
优群体通常就有机会参与合语,而合语又发生于旅
酬之时,这也就是为什么文献常常有俳优与酒宴的
记载。
的看法有些差异,而特别强调娱乐性。褚先生补《滑
稽列传》,又增添郭舍人、东方朔、东郭先生等人,需
要注意的是,褚先生载录他们的事迹时固然也注意
其讽谏性“言笑”,但有些事件纯粹只有娱乐性质,这
是与司马迁所不同的。比如东方朔: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
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初入长安,至公
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
书,仅然能胜之。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
处,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
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
于前。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
帛,担揭而去。徒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
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
四
我们已经阐明俳优与酒宴的关系,也就明白俳
优在合语过程中通常有“举觯”的仪式,那么,将他们
的言论与“卮”、“滑稽”这类酒器联系起来也就是很
自然的事情。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褚先生补《滑稽列
传》时说:“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
[3]3892
[3]3893-3894
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
他明确将俳优的言论称之为滑稽之语。至此,我们
钱财尽索之于女子。
这些描绘大都是滑稽可笑的,很难与大道等联
119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系在一起,不过这些描述是概括性的。班固《汉书·
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
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
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
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
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
东方朔传》的记载更多地让人们领受东方朔的“滑
稽”。比如东方朔在上书中这样描绘自己: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
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
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
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
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
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
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
[3]3885-3886
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齐威王很喜欢隐语,同时又好荒淫彻夜宴饮,政
事荒废。淳于髡对齐威王说,国都有一只大鸟,停留
在大王的庭院,三年不飞不叫,大王知道是怎么回事
吗?齐威王明白淳于髡要表达的意思,很显然,这只
大鸟其实就是隐射齐威王本人,而淳于髡使用的就
是“隐语”。《汉书·东方朔传》载:
[6]2841
大臣矣。
读这段荐言,人们固然不会完全忽视其中的事
实因素,但更多的是看到东方朔夸张式自我宣传,从
而会心一笑。班固还写到:
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
不能中。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乃
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
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上
曰:“善。”赐帛十匹。复使射他物,连中,辄赐
帛。时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穷,常侍左右,曰:
“朔狂,幸中耳,非至数也。臣愿令朔复射,朔中
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赐帛。”乃覆树上寄生,令
朔射之。朔曰:“是寠薮也。”舍人曰:“果知朔不
能中也。”朔曰:“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
生,盆下为寠薮。”上令倡监榜舍人,舍人不胜
痛,呼謈。朔笑之曰:“咄! 口无毛,声謷謷,尻
益高。”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当弃
市。”上问朔:“何故诋之?”对曰:“臣非敢诋之,
乃与为隐耳。”上曰:“隐云何?”朔曰:“夫口无毛
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鷇也;尻益高者,鹤
俯啄也。”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
知,亦当榜。”即妄为谐语曰:“令壶龃,老柏涂,
伊优亚,狋吽牙。何谓也?”朔曰:“令者,命也。
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
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
亚者,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舍人所
问,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莫能穷者,左右大
久之,朔绐驺朱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
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
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
尽杀若曹。”朱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过,
叩头请罪。”居有顷,闻上过,朱儒皆号泣顿首。
上问:“何为?”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
上知朔多端,召问朔:“何恐朱儒为?”对曰:“臣
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
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
百四十。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
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上
[6]2843
大笑。
侏儒处境的可悲,以及东方朔不满于自己的地
位,上述文字均有反映。但阅读这段文字,给人印象
深刻的还是东方朔式的“滑稽”表演。从司马迁《滑
稽列传》到褚先生补《滑稽列传》,再到班固《汉书·
东方朔传》,人们对于俳优的关注越来越偏向滑稽娱
乐性。事实上,俳优的职业本来也是如此,冯沅君先
生将古优的技艺归纳为滑稽娱人、歌舞娱人、竞技娱
人、音乐娱人四个方面,指出“滑稽调笑是优人的本
[
20]22
行” 。那么,俳优又是如何进行滑稽调笑的呢?
上面其实已经接触到这一点,在此再做一些分析。
就文献的记载来看,“隐”是俳优常用的滑稽调笑手
段。《史记·滑稽列传》载“齐威王之时喜隐”,《索
[
6]2843-2844
惊。
关于“射覆”,颜师古《注》谓:“于覆器之下而置
[6]2843
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
可知“射覆”是一
[
3]3886
隐》解释说:“喜隐,谓好隐语。”
也就是说,“隐”
种猜物游戏,这种游戏的准备其实很简单,将某一物
品置于覆器之中,让人来猜测这个物品。但是射者
要猜中,则需要很高的才学。东方朔在这方面很具
有天赋,常常赢得胜利。这就引起郭舍人的嫉妒,郭
即“隐语”。司马迁接下来记载了这样的事例: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沈湎
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
120
夏德靠滑稽:从仪式、行为到文体的演生
舍人提出愿与东方朔打赌,自己输了就接受一百鞭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
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
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
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
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
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
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
的惩罚。第一回合,郭舍人将树上长的寄生盖在盆
子下,让东方朔猜,结果猜中了。武帝让倡监鞭打郭
舍人,打得他疼痛难忍,嗷嗷直叫,东方朔讽刺说:
“嘴上没毛,叫声嗷嗷,屁股越来越高。”郭舍人认为
是在讽刺自己,在武帝面前状告东方朔诋毁天子的
近臣。东方朔原本就是讽刺郭舍人的,可是看到这
种情况,便说自己说的是隐语,并且解释“口无毛,声
謷謷,尻益高”的含义。郭舍人吃了闷亏,很不服气,
又与东方朔打赌猜隐语,于是胡乱编了一个谐音的
隐语,结果还是被东方朔解释清楚了。就这个事例
而言,无论是射覆还是隐语,都是娱乐性的,其中的
隐语颇近于谜语。这些活动在魏晋显得很活跃。比
如《三国志·魏书·方技传》就记载管辂很多的射覆
活动:
[
26]682-684
觉三十里。”
依据这些记载,由俳优开启的这些行为在魏晋
时代确实得到发扬,以致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
篇中进行专门的讨论。在这篇文章里,刘勰遵照“原
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的一贯做法,分析“谐隐”的
源流。他将“谐隐”的起源追溯到春秋社会民众嘲笑
挖苦统治者的谣谚,这表面上与我们前面的分析好
像不同,但就其实质而言,都是回归到乐语传统。刘
勰将“谐隐”分为“谐”与“讔”两个层面。对于“谐”,
他说:
馆陶令诸葛原迁新兴太守,辂往祖饯之,宾
客并会。原自起取燕卵、蜂窠、蜘蛛著器中,使
射覆。卦成,辂曰:“第一物,含气须变,依乎宇
堂,雄雌以形,翅翼舒张,此燕卵也。第二物,家
室倒县,门户众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
也。第三物,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
在昏夜,此蜘蛛也。”举坐惊喜。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
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
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
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
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
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
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说以著
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推席,而无
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
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
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
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
平原太守刘邠取印囊及山鸡毛著器中,使
筮。辂曰:“内方外圆,五色成文,含宝守信,出
则有章,此印囊也。高岳岩岩,有鸟朱身,羽翼
玄黄,鸣不失晨,此山鸡毛也。”
清河令徐季龙使人行猎,令辂筮其所得。
辂曰:“当获小兽,复非食禽,虽有爪牙,微而不
强,虽有文章,蔚而不明,非虎非雉,其名曰狸。”
猎人暮归,果如辂言。季龙取十三种物,著大箧
中,使辂射。云:“器中藉藉有十三种物。”先说
鸡子,后道蚕蛹,遂一一名之,惟以梳为枇
[27]270-271
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刘勰从音训的角度分析“谐”的意义,指出“谐”
语言浅近,能够让人高兴发笑。这就比较清楚地揭
示“谐”的基本特征,而这个解释是符合俳优职业的。
同时,尽管“谐”的本质是取悦,但早期的“谐”能够做
到寓讽于乐之中。因此,“谐”的体制虽不雅正,但用
意还是正确的。不过,“谐”的这种体制也容易出现
问题。刘勰指出,东方朔、枚皋这些人身居朝廷,对
于政事无所匡正,而只知一味地诋嫚媟弄;到了魏晋
时代,这种风气进一步推扬,人们在宴会上开玩笑,
虽然使人们拍手欢笑,但在刘勰看来却是一堆废话,
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对于“讔”,刘勰分析说:
[25]606-612
耳。
世说新语·捷悟》篇选录几则隐语,如:
杨德祖为魏武主簿,时作相国门,始构榱
《
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杨
见,即令坏之。既竟,曰:“‘门’中‘活’,‘阔’字,
王正嫌门大也。”
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许,盖头上提
“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噉,
曰:“公教人噉一口也,复何疑?”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
12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化则持一种否定态度。二是将“谐隐”分为“谐”与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麹;叔仪乞粮 “讔”。这种划分及判断是否合理,是有待于进一步
于鲁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
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
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
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
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昔楚庄齐威,性
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
无益规补。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
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
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
兆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
考察的。按照刘勰的分析,“谐”体现为话语的娱乐
可笑,而“讔”则主要表现为隐喻,可见这种划分的标
准是不同的。也就是说,“谐”主要表现为话语的效
果,而“讔”则倾向于话语的表达手法。因此,按照这
种划分,“谐”与“讔”之间其实并不冲突。前面已经
指出,俳优喜欢使用“隐”这种言说方式,并通过这种
娱乐方式来取悦观众。这样,“谐”与“讔”的划分虽
然有助于把握俳优的言说特征,但将其作为两种体
式似乎并不符合实情。三是突出东方朔在“谐隐”源
流中的转型意义。从刘勰的上述观点来看,东方朔
在“谐隐”的进程中起到界碑的作用,自他开始,“谐
隐”娱乐化得到强势发展,魏晋时期的“谐隐”基本是
娱乐性的。暂且毋论刘勰的这一观察是否符合魏晋
[27]271-272
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讔就是隐语,表现为用遁辞来隐藏语意,用比喻
来指称事物。可见隐语往往不明确说出自己的想 “谐隐”的实际,但有一点应该是比较清楚的,即魏晋
法,而是借助隐喻等手法来暗示真实意图,比如萧国
还无社用枯井和麦麹作喻向楚军求救,吴国申叔仪
用佩玉作歌辞来向鲁军借粮等。早期的隐语大者能
够振兴政事、修养自身,次者可以匡正错误、启发迷
惑。隐语到了东方朔这里,就变成了游戏;到了魏
晋,进一步化为谜语,越来越远离正途。刘勰在赞语
中说:“古之嘲隐,振危释惫。……会义适时,颇益讽
时代的“谐隐”风气盛行,并且倾向于娱乐化。对此,
刘勰在论证过程中已经列举很多事例,可以说明这
个现象。
通过对早期滑稽风尚的梳理,一方面,可以明白
滑稽有着古老的起源,它不但活跃于宫廷,也盛行于
民间;另一方面,滑稽原本是俳优的职业,在早期社
会,俳优利用自己这一职业在取悦搞笑之际对社会
现象进行反讽,有匡补之效,可是越到后来,滑稽的
娱乐性凸显,取乐成为人们滑稽过程中最为主要的
目标。伴随这些过程,衍生出丰富的滑稽文献,甚至
还出现《隐书》《笑林》这样的专题滑稽文集。这些文
献,从早期的乐语到卮言、再到谐隐,其文体形态是
多样的。整体上来看,滑稽风尚在早期文体生成过
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27]272
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整体上,刘勰对于“谐隐”的看法有这样几点需
要注意:一是将“谐隐”的起源追溯到乐语传统,并与
社会政治紧密联系起来,强调“谐隐”对政治要起到
匡救的作用。以此为出发点,刘勰梳理“谐隐”的源
流,指出谐隐虽然起于娱乐,但早期的谐隐往往在娱
乐中寄寓讽谏,可是越到后来,娱乐性得到片面发
展,而规谏匡正作用基本消失。对于这种变化,刘勰
非常重视“谐隐”的讽谏性质,而对于其纯粹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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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ji:EvolutionfromCeremony,BehaviortoLiteraryForm
XIADe-kao
SchoolofArts,HuzhouNormalUniversity,Huzhou,Zhejiang313000,China)
(
Abstract:Gujiisaquiteimportantsocialphenomenoninearlyperiod,whichisoriginallythe
nameofadrinkingvessel,andgraduallyusedtorefertopeopleꢀsactionanddiction.Thisis
closelyrelatedtotherituallanguage.Rituallanguageisthelanguageusedintheceremonyor
gatheringswhenpeoplegathertoshootanddrink.Rituallanguageusuallyaccompaniestheriseof
vesselandthusthevessel“zhi”representstheritualceremonytolargeextent.inthatcase,ritual
languageiscalled“zhiyan”.Thatistheevolutionof“guji”asadrinkingvesseltoacharacter.
“Guji”isoriginallyacomedianinearlyperiodwhocriticizecurrentsocialphenomenonwithfunny
diction.Gradually,theentertainingeffectof“guji”becomesmoreandmoreevidentsothatmak-
ingfunbecomesthemainaimof“guji”.Inthatprocess,manydocumentarieswithdifferentliter-
aryformsappeared.Ingeneral,“guji”playsquiteimportantroleintheformingofearlyliterary
forms.
Keywords:guji;rituallanguage;zhiyan;zhiyan;literaryform
[责任编辑:唐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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