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 卷第3 期
2014 年5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1,No.3
May,2014
邛崃《竹麻号子》研究的赋学意义
王ꢀ 小ꢀ 盾
(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温州325035)
ꢀ
ꢀ 摘要:《竹麻号子》是一种造纸劳动号子,保存在四川省邛崃、夹江两县。 为协调劳动,采用一领众和的歌唱方
式。 从其性质来看,可分为三种:一为夹江《竹麻号子》,保持了同造纸劳动的紧密联系,因而表现出腔调丰富、节奏
规整、和部词生动活泼的特点;二为邛崃《竹麻号子》,因手工造纸工艺的消失而呈衰变状态,较具舞台化、歌唱化特
点;三为由《竹麻号子》艺术团表演、展现在中央电视台“欢乐中国行”舞台的艺术化的《竹麻号子》。 若用古代的文
体名来作类比,这一现象可反映出从“风”到“赋”的跨越。 周代乐官传述民歌有“风”、“赋”、“诵”三种方式,由
“
瞽”、“瞍”、“矇”等具有不同辨音能力的乐官承担。 “风”为按民歌曲调原样进行传达,“赋”为用雅言诵的方式来
转述民歌,“诵”为离开原来曲调的仪式性诵读。 从“风”到“赋”、“诵”的转变有其必然性。 这不仅因为古代人所采
之风要用于仪式和王者听政,故须按仪式规范加以改制,须以雅言传述以达上听;而且因为,真正的民歌是同民众
的劳动和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旦脱离所生存的土壤便不免变质。 这一点,是邛崃《竹麻号子》研究对于赋史
研究的重要启示。
关键词:《竹麻号子》;民歌的生存条件;从“风”到“赋”的转变
中图分类号:I276.27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4)03⁃0159⁃07
ꢀ
ꢀ 邛崃古称临邛,是著名的巴蜀古城,也是西汉人
名叫杨祚钦。
早在2006 年7 月,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
司马相如、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发生地。 2013 年8
月,中国赋学会和四川师范大学联合在邛崃举办赋
学讨论会。 与会者不仅重新谈起2100 多年前的浪
漫故事,而且讨论了赋的性质和起源等问题。 会议
之所以在邛崃召开,是因为这里提供了地点、人、主
题的因缘际会。 这是颇让人感到兴趣的。 为此,今
想把这几个元素结合起来:通过邛崃的名片———
所万光治教授就从学术角度对《竹麻号子》作了考
察。 这个月中旬,万光治团队到达邛崃,对邛崃民歌
进行全面采录,在天台镇、平乐镇、夹关镇共采录了
40 首民歌(编号1536-1575)。 其中有5 首同造纸
相关联的民歌,也就是由宋乐攀(1946 年生)等二人
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39)、由杨祚钦(1942 年
生)等五人演唱的《竹麻号子》(编号1559),以及由
杨祚钦演唱的《造纸山歌》(编号1560、1561)和《坝
区竹麻号子》(编号1566)。
《
竹麻号子》,来谈谈四川师范大学的一个研究特
色,进而讨论中国赋史上的重要问题———赋的性质
和起源问题。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关键是赋和风
的关系问题。
考察表明:《竹麻号子》是造纸工人在打竹麻时
所唱的一种劳动号子,主要保留在邛崃境内的平乐
镇。 它唱腔质朴、粗放、高亢,具有浓郁的川西地方
特色。
一ꢀ 邛崃《竹麻号子》和对它的考察
《
竹麻号子》可以说是邛崃的骄傲。 它于2008
年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它的传承人
收稿日期:2014⁃03⁃04
作者简介:王小盾(1951—),男,江西南昌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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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和其它劳动号子一样,《竹麻号子》的歌唱方式
是一领众和。 当钩子手手执长钉耙,把需要捶打的
竹麻交给工人时,工人们就配合劳动节奏唱起了
《
竹麻号子》。 竹麻号子的唱腔富于节奏和变化。
唱词的内容比较丰富,乐段的伸缩性也比较强,段落
之间常用“嗦咿”、“喂”、“哟嗬” 等衬词,并且采用
一种“数十二月”的传统唱法。 比如,《竹麻号子》包
括《上工号子》、《中午号子》、《收工号子》 等段落。
据杨祚钦公布的资料,其中《上工号子》的歌词是:
ꢀ
ꢀ 正月里晨花齐开放,哟啊,二呀月燕子上高
梁罗;
三月里阳雀叫头上,哟啊,四呀月农忙正栽
秧罗;
五月里端阳闹龙舟,哟啊,六呀月家家晒衣
裳罗;
七月里荷花满池塘,哟啊,八呀月十五桂花
香罗;
九月里重阳蹬山上,哟啊,十呀月丰收把酒
尝罗;
冬月里家家把火烤,哟啊,腊呀月过年人人
忙罗。
哟嗬,哟嗬,哟嗬哟嗬嘿,哩哟嗬哟嗬哩呀。
图1.平乐工人打竹麻的劳动场景
ꢀ
ꢀ 二ꢀ 邛崃《竹麻号子》和夹江《竹麻号子》、邛崃
造纸山歌》的比较
《
万光治团队对《竹麻号子》 的调查并未止于邛
崃。 事实上,从邛崃往南走120 公里,在峨眉山下的
夹江县,也有丰富的手工造纸的历史遗迹。 据推测,
夹江的造纸史超过了500 年。 在这里,同样流传
考察人员注意到:《竹麻号子》有很深厚的历史
背景。 它同从宋代开始繁荣的造纸业密切关联。 在
宋代,成都地区有一半草纸产于古镇平乐,所以古有
[
2]
《
竹麻号子》等造纸民歌
。
“
成都草纸半平落”的说法。 据说平乐的造纸作坊
万光治团队是在2008 年9 月24 日到达夹江县
来源于浙江,现在保存得比较完整的是平乐镇同乐
的。 这一天,在夹江县迎江乡大桥村四组,他们向一
位名叫郑文均的老人(73 岁)采录了6 首民歌,其中
4 首是《竹麻号子》,另外2 首是山歌。
①
村的芦沟———这里有74 处造纸遗址。 另外,制作
手工竹纸总共有72 道工序,包括砍竹、浸泡、捶竹、
选料、浆灰、蒸头锅(篁锅蒸煮,一层竹麻一层石
灰)、打竹(用6 米长的木杆把竹料捣碎)、洗料、蒸
二锅、洗料、发酵、打堆、择料、捣料、淘料、漂白、打
槽、加滑水、捞纸、压水、掀纸、打吊子、贴纸、晒纸、清
郑文均所唱的4 首《竹麻号子》,分别属于平腔
(编号4227)、 高腔( 编号4230)、 银丝调( 编号
4229)、胡琴调(编号4231)。 一般来说,平腔指的是
旋律平缓的歌唱,用真声演唱,富于咏述性,其音区
不高,接近通常的朗诵调。 高腔指的是高亢、响亮的
歌唱,曲调音域宽广,旋律有较大的起伏。 银丝调、
胡琴调则是由于唱词中的衬词而得名的,比如胡琴
调的衬词中有模仿胡琴的拟声词。 有人说:邛崃的
《竹麻号子》也和夹江《竹麻号子》一样,有高腔、平
腔、连环扣、银丝调、扯麻花之分。 既然如此,这两者
之间便可能有传承上的关联。
[
1]231
点、包装等等
。
在以上这些环节中,造纸工人有很多机会歌唱,
比如砍竹的时候可以唱山歌,捞纸的时候可以唱小
曲。 而当竹料经过浸泡、初步捶打、筛选、浆灰、蒸煮
等工序后,工人要借着篁锅里的高温把竹麻纤维进
一步捣碎。 这就是打竹麻的环节。 这时,工人要站
在热气腾腾的篁锅上用力捶打,也用力呼吸(图1)。
出于协调劳动的需要,人们便唱起了《竹麻号子》。
但是,据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周翔分
析,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简单。 周翔认为,以上这些
160
王小盾ꢀ 邛崃《竹麻号子》研究的赋学意义
造纸民歌,音乐形态上的特征是颇不相同的。
.邛崃平乐镇宋乐攀、李永林演唱的《竹麻号
1216。 其音调和唱词的结合,表现出四川劳动者风
·
1
趣幽默的性格。 羽调式·6 1 3 为领唱旋律的骨干音,
子》(编号1539)。 这首号子歌的音乐有一定的当代
特点,感觉是在保留《竹麻号子》劳动音乐节奏的基
础上,由现代人进行了整理。 演唱者的状态比较舞
台化、歌唱化,与劳动场景的结合不够密切。
在合唱的帮腔中加入了徵(5)音,使音乐的色彩更
加丰富。 而且,节奏上也有变化,使用了十六分音符
与八分音符的组合,与领唱产生对比。 整段音乐显
得活泼、张弛有度。
2
.邛崃平乐镇杨祚钦等五人演唱的《竹麻号子》
以上说的是音乐学角度的观察。 如果从文化传
承的角度看待以上情况,那么,它们应该说明了这样
一些事实。
(
编号1559)。 这首歌的音乐可分为两部分:前部是
引子,旋律既和以上一首(编号1539)相同,也和网
上视频中的《竹麻号子》相同,估计应表演要求进行
过组合。 后部是主体,以《十二个月》 为唱词,采用
传统唱腔。 其音乐特征是:四分之二拍,节拍规整,
音乐律动强,与劳动节奏配合较密切;音域较窄,在
1
.在邛崃,杨祚钦所传承的《竹麻号子》是具有
典型意义的,因为它保留了较多的传统音乐成分,反
映了打竹麻劳动对歌唱的制约。 但是,其旋律资源
却不丰富,采录时的歌唱往往重复。 由此可见,随着
手工造纸这种传统工艺的消失,即使在有上千年造
纸历史的邛崃,《竹麻号子》也不免于衰变,亦即被
新的歌唱风尚所侵蚀。 《竹麻号子》一旦走上舞台,
成为宣传工具,这种衰变就更加明显了。
5
度内,级进加小跳;采用一领众和的歌唱方式,演
唱时再现了劳动场景;音乐旋律为单句的循环反复,
和部对领部尾句加以重复,尾声则较为歌曲化。
3
.邛崃平乐镇杨祚钦演唱的《坝区竹麻号子》
编号1566)。 从音乐角度看,这首歌和以上1559
号是同一首歌。
(
2
.相比之下,夹江《竹麻号子》的表现要更为生
动一些。 在唱腔上,它有平腔、高腔之分;在曲调上,
它有银丝调、胡琴调、扯麻花、连环扣之分。 为着同
劳动节奏相配合,它采用一领众和的演唱形式,节奏
规整,强弱分明。 它的和部词生动活泼,富于生活情
趣,音乐的色彩也很丰富。 另外,据统计,它遗留下
4
.杨祚钦演唱的《 造纸山歌》 ( 编号1560、
1
561)。 这两首歌旋律相同,只是唱词不同。 曲名
称“悲调”,大概指音乐具有抒情特点———整段速度
较慢,情绪较《竹麻号子》更为缓和;句幅被拉开,音
域也加宽,多大跳与旋律的回旋;音乐多起伏,表达
出情绪的起落。
[
3]463
来的歌词有150 多首
很不一样,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同源关系。
.通过邛崃、夹江两地《竹麻号子》的比较,可以
。 它和邛崃的《竹麻号子》
5
.夹江《竹麻号子》,四首歌虽然分属平腔、高
3
腔、银丝调、胡琴调,但它们有共同点,即演唱形式都
是一领众和,节拍都是四分之二拍。
看到劳动方式对于劳动音乐的积极作用。 据考察,
夹江的手工造纸传统比邛崃保存得完好。 夹江手工
造纸最盛于清朝,曾是清代科考的专用纸,称“文闱
卷纸”,后来又被定为“贡纸”。 民国年间有记载说:
“四川造纸区域为夹江、铜梁、合川、广安四县,而以
平腔号子(编号4227)的特点是:节奏规整,强
弱分明,以八分音符为主。 这一特点估计跟劳动强
度有关。 其旋律进行以级进与三度音程(如:1 ·6、1
[
4]305
3
、5 3 等) 的组合为主。 合唱时使用附点节奏(x.
夹江所产为最多。”
可见夹江造纸业远盛于邛
x),对应于劳动中的重音节奏,可以看作劳动律动
的自然体现。
崃。 1949 年以后,尽管受国家经济体制影响,个体
经营的手工纸业举步维艰,但在1978 年以后,夹江
造纸业得到改善,其书画纸产量一度(1990 年)达到
高腔号子的特点是:和部唱腔相对长一些,一拍
一字或两拍一字。 旋律中的骨架音是2、5,多级进
和3 度音程的组合。
[
5]36
全国的40%
。 2003 年,文化部启动“中国民族民
间文化保护工程”,夹江竹纸制作技艺受到重视,遂
于2006 年列为中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样
一来,制作手工竹纸的全部工序便在夹江得到恢复,
银丝调号子(编号4229)的特点是:音乐风格活
泼,多十六分音符,基本上是一音一字。 和部的唱词
生动,有生活情趣,比如“当当儿扯哟”、“哎呀嫂儿
妹”、“哎呀呵吔呵”等。 十六分音符中以2223的同
音反复为旋律核心, 又加入级进环绕回复音型
[
3]16-18
。 图2
竹纸制作技艺保护点也得以一一建成
便是对夹江工人打竹麻的劳动场景的反映。 夹江
《竹麻号子》的丰富性、原始性,应该是以这种对劳
16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动方式的保护为条件的。
于社会时尚和政治需要,“采风”的功能和范围有一
个发展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虞夏以来,讽谣始作,采风者是“乐
师”,主要采集“歌谣之言”。 此即《左传·襄公十四
[
6]151下
年》引《夏书》 所说(亦见于《尚书·胤征》
):
“
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杜预注:“遒人,行人之官也。
[
7]1958
…
…徇于路,求歌谣之言。”
第二阶段:两周之时,歌谣用于礼乐诗颂,并用
于制订雅言、劝谏君王,采风者是“遒人使者”,兼采
“
代语、童谣、歌戏”和“怨刺之诗”。 此即刘歆《与扬
[8]11
雄书》所说(又见于应劭《风俗通义序》
):“三代
图2.夹江工人打麻的劳动场景
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僮
4
.从另一方面看,在劳动号子的传承过程中,歌
[9]518
谣、歌戏。”
手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歌手离开劳动方式,劳动
方式遗失歌手,这两种情况都会造成号子音乐的散
失。 比如自贡的《盐工号子》、隆昌的《麻布神歌》,
都是劳动方式尚存而歌曲失传的例子。 而杨祚钦所
演唱的《竹麻号子》和《造纸山歌》,则反映了歌手的
歌唱风格对音乐的影响:尽管号子、山歌是两个不同
的民歌种类,号子强调律动,山歌则节奏自由;但杨
祚钦演唱的《竹麻号子》和《造纸山歌》,却有很多相
同———它们的切分音节奏是相同的,旋律骨架系统
是相同的,宫音也一样。 这一点也意味着,《竹麻号
子》和《造纸山歌》,乃用于造纸劳动的不同工序。
三ꢀ 作为“风”的《竹麻号子》
第三阶段:到了两汉,礼仪残缺,武帝追慕周秦,
兴礼制乐,采风者称“风俗使者”,所采偏重“风俗”。
此即《汉书·艺文志》所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
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
[10]1756
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从《汉书·艺
文志》看,采风之官中还有一种叫“稗官”,主要采集
街谈巷说。
那么,万光治是哪一种采风者呢? 我看比较像
夏周之时的乐师。 他有三个身份:一是文化传承者,
因为他有抢救遗产的责任心;二是艺术家,因为他有
对民歌资源的珍爱;三是研究者,因为他有辨别真伪
的敏感,也有记录风俗的自觉。 事实上,从西周开
始,就有一种虚饰颂声的诈伪歌谣;这种伪“风”到
万光治的民歌调查工作已经进行了十年。 2004
年,当他卸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职务之时,就
建立了西部民歌抢救小组,并且购置了一部丰田越
野作为座驾。 他采用“先打游击后攻城”的策略,先
是前往甘肃、新疆等地进行资源调查,然后有计划地
进行四川民歌的采录。 他走遍四川省181 个县,像
卷地毯一样,收集到各种民歌约4000 首。 2011 年,
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羌山采风录》;2013 年
年底,多卷本的《四川民歌采风录》也已结集。
②
汉代更盛,以致“谣言”成了一种贬词。 现代的采
风之人,要在沙里淘金,就必须具备以上三个身份。
从这一角度看,《竹麻号子》是现代的“风”诗。
如果把民歌分为号子、山歌、小调三类,那么号子便
是民歌中同劳动生产关系最密切的类型。 如果按劳
动的类别,把号子分为搬运号子、工程号子、农事号
子、船渔号子、作坊号子等五类,那么,由于地理环境
多样,四川是号子形态特别丰富的地区,拥有作坊号
③
子这一较特殊的类别。 随着社会发展,传统的手
“
采风”是万光治对自己的工作方式的评价,也
是他对这几千首西部民歌之性质的认定。 据此,我
们可以把他看作现代的“輶轩使者”。 就这一名称
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不仅有名牌“輶轩”,
而且有进口的“木铎”———有很高级的录音录像设
备。
工业劳动往往被现代机械所取代,很多作坊号子失
去了生存土壤,濒临消亡。 《竹麻号子》集中反映了
以上特点,所以,我们可以把它当作现存“风”诗的
代表。
四ꢀ 从《竹麻号子》看“赋”和“风”的关联
不过,以上这些《竹麻号子》 却是彼此有别的,
按其性质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夹江《 竹麻号
从古代留存的资料看,“风”、“采风”、“采风之
官”是三个相关联的词语。 历经两周而至秦汉,由
162
王小盾ꢀ 邛崃《竹麻号子》研究的赋学意义
[
11]787下
所谓“乐语”,指的是仪式
子》,第二种是邛崃《竹麻号子》,第三种是出现在媒
咏,以声节之为异。”
体上的《竹麻号子》。 夹江《竹麻号子》是作为劳动
号子而存在的,一直未离开孕育它的生活土壤,可以
说是本色的“风”。 邛崃《竹麻号子》有歌手而无劳
动,可以说是劳动号子的遗存。 而当《竹麻号子》变
成“《竹麻号子》艺术团”的保留节目,进而登上中央
电视台“欢乐中国行”的节目之时,它显然就不再是
用语。 因此,作为“风”的通假字,“讽”应该是对仪
式上所歌“风”诗的复述。 《周礼·春官》说:大师须
于“大祭祀帅瞽登歌”,瞽矇则要“讽诵诗世、奠系,
[
11]797中
鼓琴瑟”
。 可见“讽”和“诵”的主要内容是古
歌(“诗世”)和黄帝以来的世系传承(“帝系”)。 一
方面,为尊重诗世、帝系的原貌,须采用“讽” 的方
式,即“背文”、“不开读”;另一方面,为适合仪式要
求,须采“吟咏,以声节之”的方式,即富于仪式性的
朗诵。
“
风”了———这时它在功能上被赋予“艺术”(而非生
产手段)和“欢乐”(而非劳动情感)的定义。 据媒体
报道,《竹麻号子》艺术团成立于2005 年,其艺术表
演由中央电视台播出于2009 年6 月13 日。 我认
为,若用古代的文体名来作类比,那么,这里有从
“赋”“诵”等方式,意味着对“风”的改造有其
必然性。 因为采风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用于仪式,
其二用于劝谏。 这两个目的都要求对“风”进行改
制。 除掉仪式要求外,《左传·襄公十四年》所记的
一件事,可以解释这种改制的必要性。 《左传》 说:
卫乐师师曹受命以歌款待孙蒯,师曹“恐孙蒯不解”
“
风”到“赋”的跨越。
本文所说的“风”和“赋”,是《周官》时代的概
念,即《周礼·大司乐》 所说的“风、赋、比、兴、雅、
[
11]796上
颂”
。 尽管《周礼》成书于战国到汉代初年,但
[
7]1957上
从《汉书·艺文志》的记载看,《大司乐》这份文献直
词意,于是改而“诵之”
。 这件事说明,同歌相
[
10]1712
,其年代可以追溯
接来自“六国之君魏文侯”
比,“赋”和“诵”是更加明白易解的。 这就印证了上
面的判断:“赋”和“诵”是两种不同的朗诵方式,赋
是雅言诵或保留了歌诗音节的韵诵,而诵则是离开
“风”的仪式性诵读。
到两周。 而若把《周礼》和西周时期的可靠文献相
比证———比如拿《周礼》 和西周金文相比证———那
么,《周礼》所载职官,四分之一以上可以在西周金
文中找到根据。 这就说明,《周礼》一书保存了许多
有必要指出,“赋”、“诵”等方式都具有一定的
技术含量。 因为“六诗”是瞽矇受教的科目,“乐语”
是国子受教的科目,既然称“教”,则这些科目便各
有其专门性。 具体说来,只有具备极好的辨音能力,
才可能“风”;只有兼通方言和雅言,才可能“赋”;而
对于国子来说,只有习得各地方言、土歌,才可能
“倍文”;而一旦按仪式的要求来对“讽”加以转换,
就必须学会“吟咏,以声节之”,也就是“诵”的方法。
正因为这样,《左传·文公四年》说赋是“肄业”(习
④
西周时期的职官制度史料。 在《大司乐》中有两个
相互对应的课程组合:一是大师教瞽矇的“风、赋、
比、兴、雅、颂”;二是“以乐语教国子”的“兴、道、讽、
诵、言、语”。 这两组课程便是同关于仪式用乐、讽
谏用诗的早期记录相吻合的,可以相信是周代的制
度。
以上所说也意味着,“风”和“赋”代表了乐师时
代两种传述“诗”的方式:“风”是按其本来面目采录
民间语言、童谣、歌戏,并进行传述;“赋”则是用雅
言的方式或“以声节之”的方式进行传述。 关于这
一点, 我在《 诗六义原始》 一文中作过详细论
[
7]1841上
歌)之人所长,是一种专门伎艺
。
关于“风”、“赋”、“诵”之法的专门性,《国语·
周语》还有一段涵义丰富的记录,云:
[
12]222-229
证
。 这一论证可以支持关于“赋”的一个经
ꢀ ꢀ 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
[
13]9-10
典的定义,即《汉书·艺文志》 引先秦之《传》 语所
瞍赋,矇诵,百工谏。
[
10]1755
这句话说的就是风俗
说:“不歌而诵谓之赋。”
歌谣和“赋”的关系。
这段话说的是“天子听政”,但从中可以窥见仪式活
动的一般。 这段话记录了听政过程,其中有献诗、献
曲、献书、箴、赋、诵、谏等项目;记录了听政对象,其
中除公卿至于列士外,有瞽、史、师、瞍、矇、工等技术
人材。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出现了三种盲乐官:
一为“瞽”,即虽然有眼球,但眼皮天然闭合因而无
所见的乐官;二为“瞍”,即眼球缩坏的乐官;三为
同“六诗”之“风”与“赋”相对应,国子所学“乐
语”中有“讽”与“诵”。 郑玄注《大司乐》说:“倍文
曰讽,以声节之曰诵。” 贾公彦疏:“云‘倍文曰讽’
者,谓不开读之;云‘以声节之曰诵’ 者,此亦皆背
文。 但讽是直言之,无吟咏;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
163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矇”,即有眼球而无见的乐官,亦即俗所谓“睁眼
的“背文”、“直言”的方式。 这说明,任何形式的“采
风”,都不可避免要使用“讽”和“赋” 的手段,作为
“风”的补充。 我们在很多场合看到过万光治教授
的民歌演唱,同时也看到过他的民歌辞朗诵,其实,
前者就是所谓“献曲”,后者则是“登高能赋”。
⑤
瞎” 。 他们恰好分别承担了“风”、“赋”、“诵”的职
责。 这件事是富于社会生理学内涵的。 因为,根据
“
目无明则耳聪”的道理,“瞽”、“瞍”、“矇”三者的
顺序是有规则的:既是失明程度之强弱的顺序,又是
辨音能力之强弱的顺序,而且是某种职务的顺序。
关于民歌变质的原因,前文还指出了另外两个
重要因素:一是丧失了歌手,二是丧失了承担它的社
会组织。 比如自贡的《盐工号子》、隆昌的《麻布神
歌》,都是因歌手丧失而失传的例子。 而古乐脱离
其社会组织,较明显的例子是《汉书·艺文志》 所
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
“
献曲”者须精于记音,以识别曲调,所以由瞽这种
天生的盲人承担;“赋”者须有较强的记音能力,以
识记“风”歌,所以由瞍这种未必天生失明,但却完
全失明盲人承担;“诵” 者须听懂“风” 和“赋” 的内
容,所以由“矇”这种稍有光感的盲人承担。
[
10]1712
关于“瞽”、“瞍”、“矇” 等乐官的分别和分工,
颇多资料作了记载。 尽管有些文献会把这几种盲人
的名称彼此混淆,但有一个基本判断却很明确:瞽是
盲乐官中最具技术能力的人物,承担掌管原始史料
舞,而不能言其义。”
“铿锵鼓舞” 是说音乐尚
存,“不能言其义”则是说由于丧失了承担仪式的队
伍而遗忘了其仪式涵义。 如果要究其更深一层的原
因,当然,应该归咎于养育歌手及其队伍的社会条件
的丧失。 所谓“礼坏乐崩”,便是因为这些丧失而形
成的。 但正是由于这些丧失,“赋”这一文体却得以
产生了。
⑥
的职责。 这些原始史料或称作“ 诗”, 或称作
“
史”,或称作“曲”,从文体分类的角度看,其实都可
以归入“风”的范畴。 因此,所谓“赋”和“诵”,可以
看作对这些史料的加工。 前文说到,这种加工是祭
祀仪式和外交活动的需要;现在可以补充的是,这也
是王者听政的需要。 《国语·楚语》说:“临事有瞽
史之导, 宴居有师工之诵, 史不失书, 矇不失
“赋”体的产生,大致经历了以下三个阶段:一
是根据《周礼·春官·大司乐》的记载,大司乐实施
的国子之教,有乐德、乐语、乐舞三个系列课程,目的
是培养能致鬼神、和邦国、谐万民、安宾客、悦远人、
[
13]551
[11]787下
诵。”
这段记载表明:正因为“风”是方言土语,
作动物的仪式人材和行政人材
。 这些人材已
王者难以听懂,所以要用两种方式来对它加以传达:
其一是“导”或“书”的方式,由瞽史实行,主要传达
大义;其二是“赋”和“诵”的方式,由矇工实行,主要
传达辞意。 “诗”、“史”、“曲” 等同样需要这种转
达。 总之,改“风”为“赋”、为“导”、为“书”,既是必
然的,也是必要的。
掌握“赋”“诵”之法。 二是根据《左传》、《国语》的
记录,由于经过了“乐语”教育,所以公卿士大夫往
往能够“ 赋政于外”, 并在外交场合“ 赋诗言
[
13]258-264
志”
。 三是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这
种“赋”的才能,在春秋以后最终结晶成了赋体:
ꢀ ꢀ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
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
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
现在,联系《竹麻号子》,我们对“风”和“赋”的
古老关系,又可以有新的理解了。 《竹麻号子》 表
明:真正的民歌,不仅是同方言土语相联系,而且是
同民众的劳动和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后者是前
者生存的土壤。 一旦脱离土壤,任何民歌都不免会
变质。 所以,《周礼·春官》 介绍“六诗” 和“乐语”
时,使用了两个涵义相近的词:一是“风、赋、比、兴、
雅、颂”的“风”,用以指原生态的民间谣言、歌戏,以
及对它们的忠实记录;二是“兴、道、讽、诵、言、语”
的“讽”,用以指对“风”的朴素传述,以及它所采用
[
10]1756
有恻隐古诗之义。
这就是说:赋产生于“学诗之士” 把他们所专长的
“聘问歌咏”变成了新文体,亦即赋。 而若追踪其源
头,则这种作为新诗的辞赋乃来源于古老的“不歌
而诵”。 这件事启发我们:包括《竹麻号子》在内的
那数千首四川民歌,一旦出版,便提供了造就一种新
诗体的可能。
(
本文所使用的调查资料,由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周翔、张科成提供。 特表感谢!)
164
王小盾ꢀ 邛崃《竹麻号子》研究的赋学意义
注释:
①
②
据四川师范大学西部民歌研究所2006 年7 月20 日调查笔记。
参见以下资料:《楚辞·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王逸注:“谣,谓毁也。”洪兴祖补注:“言众女竞为谣
言,以谮愬我。”(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 年版,页14-15。)《后汉书·刘陶传》:“光和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
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李贤注:“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而黜陟之也。”(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 年版,页1851。)
参见:张亚初、刘雨《两周金文官制研究》,中华书局1986 年版;李晶《春秋官制与〈周礼〉职官系统比较研究》,河北师范大学
③
④
⑤
2004 年硕士学位论文。
参见:杜亚雄《汉族民歌音乐形态分类刍议》,《乐府新声》2011 年第1 期;彭子华《汉族民歌分类研究的思考》,《交响》1998
年第2 期;戢祖义《中国劳动号子》,《云岭歌声》2004 年第9 期。
许慎《说文解字·目部》:“矇,童矇也,一曰不明也,从目蒙声。”“瞍,无目也,从目叜声。”“瞽,目但有眹也,从目鼓声。”段玉
裁注:“无目与无眸子别。 无眸子者,黑白不分;无目者,其中空洞无物。”刘熙《释名·释疾病》:“瞽,鼓也,瞑瞑然目平合如
鼓皮也。 蒙,有眸子而失明,蒙蒙无所别也。 瞍,缩坏也。”
⑥
例如《诗经·大雅·灵台》说“矇瞍奏公”;《国语·楚语》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蒙不失诵”;《左
传·襄公十四年》说“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吕氏春秋·达郁篇》说“矇箴,师诵”;《淮南子·主术》说“瞽
箴,师诵”;《贾子新书·保傅篇》说“瞽史诵诗,工诵箴谏”。 从这些文献中可以概括出如下一种二分关系:
典据
关于瞽史掌诗
关于矇瞍掌诵
《
《
《
《
《
诗经·大雅·灵台》
国语·楚语》
矇瞍奏公
临事有瞽史之导/ 史不失书
史为书,瞽为诗
宴居有师工之诵/ 蒙不失诵
工诵箴谏
左传·襄公十四年》
吕氏春秋·达郁篇》
贾子新书·保傅篇》
矇箴,师诵
瞽史诵诗
工诵箴谏
ꢀ
他们的主要区别是:瞽的地位较高,掌歌诗,用于“导”、“书”,有“瞽史”之称;“矇瞍”的地位较低,掌诵谏,称“工”或“师
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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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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