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 卷第2 期
2014 年3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1,No.2
March,2014
解构主义与《庄子》“言意之辨”
彭ꢀ 沈ꢀ 莉
(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6)
ꢀ
ꢀ 摘要:“言意之辨”是中国传统文化学术尤其是《庄子》中的一个经典论题,西方源远流长的“逻各斯”思想也与
语言有着天然的联系。 从上世纪中叶开始,解构、打破“语言中心主义”成了西方后现代文化的话语特征,而以德里
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对语言的颠覆姿态,恰恰与中国道家的语言观念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
关键词:德里达解构主义;《庄子》;言意之辨;诗意言说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4)02⁃0087⁃06
ꢀ
ꢀ 一ꢀ 逻各斯·书写·道
程。 “文本”不仅指作为事物表现形式的语言符号,
而且也指那些被编织在语言符号中的现实事物本
身,它是文化的,同时也是自然的,是二者构建的混
合体。 “‘文本’在根本上是‘文本间性’(intertextu⁃
ality)式的,一种文本是由它之前的其他各种各类的
文本编织成的,所以一种文本之前有另外的文本,而
另外的文本之前又有另外的文本,世界上根本没有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率先提出的“逻各
斯”观念是西方理性思维的逻辑起点。 “逻各斯”在
西方文化的传统理解中被释为语言逻辑,语言便是
逻辑的体现。 从古希腊哲学开始,整个西方文化就
非常看重理性、万物的规律以及用理性对自然万物
的认识把握等,从而走上了求智慧—认识自然—追
问原因和逻辑推理的道路,并最终建立起了以语言
为基础的理性分析体系———逻各斯中心主义———的
[
2]52
元文本”
。 德里达以一种生生不息的视角,解构
了传统对世界不变本源的依赖:符号再也不是稳定
的、正襟危坐的,能指始终处于不断的“滑动”和“流
变”之中。 符号和用符号书写的“文本”都获得了一
种解放,充满了游戏的天性。
[
1]380-399
。 西方古典
理论思维模式和理论言述范式
时期的哲学经典都是建立在语言逻辑推理的基础上
的,它的根基就是源于“逻各斯”观念而来的“理性
①
崇拜” 。 而当代西方文化语言学转向是对这种理
中国哲学中作为最高范畴的“道” 也脱不开与
语言的干系。 比如《老子》认为,“道”作为万物神秘
的形上本体及其运行妙谛,是不可名、不可道(言
性崇拜的反思的一个重要途径。 可见,理性“逻各
斯”无论表现为何种形式,都体现出了西方人对语
言逻辑理性思维的归宿感。
[
3]一章
说)
,但是又不得不说,于是以“非” 的方式来
德里达对传统哲学的质疑、反叛、开战,消解西
方根深蒂固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意识,也是以解构
“强道”(勉强地言说),且天地万物乃通过言说的方
式而生。 在《庄子》哲学里,“道”在更多的时候又与
“天”、“大”、“自然”等概念联系在一起。 如《庄子
·齐物论》中关于“天籁”一说,成玄英疏云:
“
语言中心主义”为切入点的。 他认为,西方传统的
语言观是“语音中心主义”的,而我们真正应该关注
的是文字(迹),是书写的符号和印迹,因为整个世
界就是一个不断生成的“文本”,是不停书写的过
ꢀ ꢀ 夫天者,万物之总名,自然之别称,岂苍苍
之谓哉! 故夫天籁者,岂别有一物邪? 即比竹
收稿日期:2013⁃05⁃27
作者简介:彭沈莉(1980—),女,四川彭山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四川音乐学院绵阳艺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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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众窍接乎有生之类是尔。 寻夫生生者谁乎,盖
无物也。 故外不待乎物,内不资乎我,块然而
生,独化者也。 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则谓
之天然。 故以天然言之者, 所以明其自然
其实,《庄子》一书中已经涉及“言意之辨”的问
题,其中体现出的中国传统美学语言观与当代西方
解构主义的哲学语言学思潮还颇为契合:《庄子》称
言不达“道”;德里达则说,世界是一本沉默的大写
之书。
[
4]50
也。
这里的逻辑链条很清楚:所谓“自然” 也就是“天
然”,而“天然”也就是“自己而然”。 它无须他物,无
须人为,自然而然。 由此可见,道家惯常讲的“任自
然”、“道法自然”,其实质和要害乃在于学会尊重和
效法一切事物自己的本性和本来的情状。 可是,一
切的名言道说都是人为的产物,实质上都是在“强
名”、“强字”和“强道”,因而都是些阻塞和遮蔽大道
的因素。 再到后来,“道不可言”的命题干脆发展成
了“言语道断”的警示。 中国文化中这种对语言的
不信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文学创作和审美
情趣的基本走向。
《庄子·知北游》记载了这样一个寓言故事:
ꢀ ꢀ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
为谓焉。 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
何虑则知道? 何处何服则安道? 何从何道则得
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
屈焉。 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 狂屈曰:“ 唉!
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
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 黄帝曰:“无
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
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
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
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
可见,西方哲学从追问世界恒常不变的本质出
发,坚守语言的确定性,在构建稳定的精神家园的同
时也牺牲了世界的丰富多样。 解构主义以比较彻底
的姿态赋予了那些不确定、变动不居以合法地位,使
世界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相反,在中国文化中,先哲
们一开始就以一种“不常”之“常”的变化眼光来看
待世界,以一种尊重、对话的态度呈现世界的勃勃生
机。 西方哲学观的当下与中国哲学的某个源头相遇
了。
[
4]729-731
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
观点很明确,“道” 一旦被言说,就失去了其本真。
而“无为谓”作为一个真正得“道”者,其虚设的名字
本身就颇含深意:“无为”、“无谓”,即不做不说、自
然而然。 《秋水》也说:“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
[
4]572
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这就是说,大道妙理幽微
之至,乃是言、象都无法通达的。 同样,在德里达的
书写观中,整个世界就是一场书写,一本大写之书,
永远处在不停的书写和改写之中。 他认为,“世界
二ꢀ “言意之辨”·“延异”
“
言意之辨”是魏晋玄学的重要论题之一。 从
②
上除了书写不曾有过任何东西” ,“世界不是自然
语言学角度讲,所谓“言意之辨”涉及的乃是语言与
意义的关系问题;从学术渊源讲,它可以追溯到
而然生成的,而是人类在对客观物质进行解释、标
《
易·系辞传上》 “ 书不尽言, 言不尽意” 的命
码、整合、编排、组建的活动中产生的,是人类的文化
[
5]249
[2]138
。 那它为何又是沉默的呢? 因为
[8]112
题
。 对于它,魏晋时期的士人主要有两种看法:
活动的结果”
西晋欧阳建主张“言尽意”。 他在《言尽意论》中说:
这本大写之书是“场域的缺席”
,是不在场的在
“
名随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
场,是显现的非显现。 “ 所有的字母都形构着缺
席”,“缺席是字母拼读与表意的许可证,同时也是
在语言在曲向自身中字母所言说的内容:它们说的
是自由,是一种被认可的空缺,是那些由它们形构同
时又被它们关在网中之物”,“缺席,最终像字母的
[
6]十九卷,人部三
附,不得相与为二。”
而荀粲、王弼等名士
则主张“言不尽意”。 《三国志·魏书·荀彧传》裴
松之注引何劭《荀粲传》里面记载荀粲的话说:“盖
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 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
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
[
8]117
呼吸,因为字母活着”
。
[
7]319-320
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
简单地说,就是语言符号内部规则存在的“间
歇”,使得出现的符号的意义在符号之外。 通过“散
播”的差异性运动,符号和意义在不断显现的同时
又不断被“遮蔽”,使得言说的边界永不确定。 言说
从后来的发展来看,佛学传入中国以后,禅宗“不立
文字、以心传心”的主张与本土道家“言不尽意”的
思想合流,大大影响了中国历代文人的诗文创作。
88
彭沈莉ꢀ 解构主义与《庄子》“言意之辨”
的意义是沉默,是不在场的在场,是意在言外。 因
此,世界作为一本大写之书必须沉默,以缺席的方式
在场。
指)之间并非特定的一一对应关系,万物、名言与意
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和确定的关系,所以才“无
[
4]69
物不然,无物不可”
。 也正是这一点,构成了整
“
散播”差异运动的实现有赖于“他者”的引入。
个“齐物论”立论的基础。 在此基础上,《庄子》一书
展开了解构。 例如《逍遥游》开篇云:“北冥有鱼,其
“
他者”指参照物,是德里达解构中心意识的一个关
[
4]2
键术语。 “中心”并非“中心”,一个事物或结构的中
心不在它自身而在它之外,在它的“他者”中,而它
的“他者”在根本上是无穷的。 因此,中心没有自然
基地,它并不是一个中心点而是一种功能,在那里无
穷无尽的符号———替换物开始投入到差异运动
名为鲲。”
郭庆藩云:“方以智曰:鲲本小鱼之名,
庄子用为大鱼之名。 其说是也。 《尔雅·释鱼》:
[
4]3
鲲,鱼子。” 又如《盗跖》中,吃人肉人肝的盗贼面
对孔子的拜谒竟“发上指冠”,怒声喝问:“此夫鲁国
[
4]991
而孔子竟然也“再拜趋
之巧伪人孔丘非邪?”
(
play)之中。 德里达认为,“每一个符号,无论是语
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
[
4]1001
,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庄
言的还是非语言的、口语的还是文字的(在这种对
立的一般的意义上),作为一种小的或大的统一体,
可以被引述,被置于一对引号中间;因此它可以突破
所有的已有语境而以一种绝对的非充足性出现在无
轼低头,不能出气”
子的颠覆是冷峻的:小与大、圣人与大盗,“言”“意”
之间的滑动充满了反讽。
其二,再看“成言”,即言说的成形、固定状态。
庄子认为,言辩乃是非之根源。 《齐物论》云:“夫道
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
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
③
尽的新语境中” 。 因此,语言符号与“他者”之间始
终处于“显现—遮蔽” 的永无止境地往外扩展的仿
佛游戏般的自由状态之中。
[
4]83
下面分三点具体说明。
八德。”
又说:“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
其一,关于“延异”,即语言符号与意义、能指与
所指之间的滑动。 西方传统语音中心主义认为,声
音、言说优先于文字、书写;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
是自然的、决定性的。 索绪尔认为,语言和书写是两
种完全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
再现前者,语言符号处在一个确定统一的系统之中。
德里达找出了其矛盾之处:索绪尔在强调这种自然
决定论的同时,又指出了语言符号的差异性和任意
性问题。 据此,德里达认为,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
指,即声音符号和意义之间的关系不是必然的,而是
它们与所处的参照物之间的差异关系的相互运
特未定也。”郭象注云:“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
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 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
偏。”成玄英疏曰:“夫名言之与风吹,皆是声法,而
[
4]63
言者必有诠辩,故曰有言。”
说话和风吹是不同
的,言语有待人的主观阐释,而阐释者的知识结构、
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各种“前理解”的因素无不作
用于语言符号的意指活动。 也就是说,参照物“他
者”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言说的传达、意义的生成
以及听众的理解。 所以言辩往往是不可靠的。 参照
物“他者”的偏狭性就造成了“成言”,“成言” 源于
“成心”,是思维缺乏灵动,没有意识到“延异”无所
不在的结果。
[
2]131-138
动
。 并且,在能指和所指各自的内部,也由
各种各样的差异关系来运转。 这种差异带来了能指
与所指之间意义的滑动,使新的意义不断生成。 这
就是德里达所讲的“延异(différance)”。
对于究竟应当如何看待“成言”的问题,《天道》
借“轮扁”之口宣称,就连“圣人之言”也不过是“古
[
4]490
人之糟魄已夫”
,成玄英疏云:“夫圣人制法,利
关于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庄子·
齐物论》中也有所涉及:“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
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
物随时,时既不停,法亦随变。 是以古人古法沦残于
前,今法今人自兴于后,无容执古圣迹行乎今世。 故
[
4]492
在这里,《庄子》 从
知所读之书,定是糟粕也。”
[
4]66
马之非马也。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段
“道不可言”和历史“延异”两个维度,对历来倍受推
崇的“圣人之言”提出了深刻的质疑。
话的意思是说,用某物(作为能指)去表明该物不是
某物的意义(所指),不如用不是该物的他物(作为
能指)去表明该物不是某物的意义(所指)。 也就是
说,《庄子》也认为,语言符号(能指) 与其意义(所
其三,又来说“成规”。 让我们先看《庄子·秋
水》中记述的一个故事:
ꢀ ꢀ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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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
释为“妙理”,认为“玄理假于言说,言说实非玄理。
[4]946
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
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
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
其本。 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
鱼兔得而筌蹄忘,玄理明而名言绝”
。 玄理离不
开名言,语言在通向真理———“道”的途中是不可或
缺的,这就构成了言说的悖论。 为了超越这一悖论,
庄文选择了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诗意地言
[
4]606-607
[9]281-288
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说
,也就是《庄子》 中的“三言” 即“寓言”、
言辩是我们澄清事实的重要工具,所谓“成规”则是
言辩双方应当遵守的既定的游戏规则。 从逻辑学上
的逻辑来说,本来应该惠施取胜。 从逻辑上讲,A 不
是B,故A 不能了解B 的“是”和“否”;B 不是C,所
以B 也不能了解C 的“是”和“否”;C 不是D,C 也
不能了解D 的“是”和“否”……。 从这个思路来看,
庄子不是鱼,是不应该了解鱼的乐趣的。 但庄子却
选择了另一规则:语言的逻辑。 即,既然你惠子不是
我庄子,那你惠子何以了解我庄子的知或不知呢?
既然你惠子前面问“汝安知鱼乐”,也就是说你惠子
“重言”、“卮言” 笔法。 它反用“言不尽意”,发挥
“不尽”之“尽”的优势,使语言符号之间不断滑动,
新的意义源源生成。
先说“寓言”。 《庄子·寓言》云:“寓言十九,藉
外论之。 亲父不为其子媒。 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
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
[
4]948
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该篇作者
对人的言说和接受者的主观性了然于心,因而,他主
张不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而借别的人或事来说。
所以,在庄文里,寓言即是意寄言外而不直白明说的
话语方式。
“
知”(肯定的结论)我庄子不知鱼,那么我庄子也可
以在不是鱼的情况下说我“知”(肯定的结论)鱼的
乐趣。 显然,庄子对语言的边界和逻辑是心中有数
的。 逻辑、语言以及事实之间可能是不相符的。 庄
子打破了逻辑思维的成规惯性,在语言上取胜,而这
中间正好还有事实的不确定:可定的结论和否定的
结论是同时存在的,可能是,也可能否。 庄子利用语
言符号的游戏特征,变化言辩策略,以诡辩的方式赢
得了胜利。 这就是不胶着于某一预设“成规”、即时
在很多人看来,《庄子》一书的文学美感在很大
程度上应归功于“寓言”的运用。 《史记·韩非老子
列传》说:“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作《渔夫》、《盗
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畏
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 然善属书离
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
也。 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
[
10]2143-2144
“
转场”,能指与所指之间自由“滑动(翔)”的妙用。
之。”
庄文想象奇特,海阔天空,小自蜗角之
这种变化无端、随心婉转的言说方式还与后面提到
的“卮言”相关。 下文有详细论述。
争(《则阳》),大到混沌宇宙;空间远到鲲鹏高飞九
万里,时间长至大椿以八千岁为春(《逍遥游》);细
致处如秋毫之末,虚无处有景之罔两(《齐物论》),
可谓洋洋大观。 粗看来似乎满纸荒唐,细思量却无
处不生发出意味和智慧的光芒。 意义游走在言说之
外,从“真”上讲,无一字不虚无;从“虚”上说,又仿
佛句句真言。 如果说德里达从某一既定语言符号的
“间歇”中阐释出新的意义,强调文本无限“延异”的
在别处生成的特征的话,那么庄文就重在从别处着
眼,强调“他者”的变化,使文本更具弹性和开放性。
次说“重言”。 关于“重言”,各家说法不一。 抑
或是“庄重之言”,即作者的基本观点;抑或是“为人
三ꢀ 诗意地言说·解构之道
如前所述,西方哲人对语言经由了一个从信仰
到幻灭的过程,而老庄学派打从头就对语言充满了
怀疑。 既如此,《老子》五千言、《庄子》洋洋数万言
又因何而作?
《
秋水》 对语言的边界已经有明确的划分,即
“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
4]572
。
[
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语言有三个层面:工具论的层面、诗性语言的层面、
“
道”说的层面。 《外物》“荃”“蹄”之说指出了语言
④
的工具性,而“道”说又是言象无法把握的,唯有指
向“物之精”的诗性语言(超越工具性)可以通过言
论来“意致”,“得意而忘言”而接近“道”,使“道”借
助言象显现出来。 成玄英把“得意而忘言”的“意”
所重之言”;抑或是“重复地说” 。 这里取第二种说
法来谈。
《寓言》说:“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
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 人而
90
彭沈莉ꢀ 解构主义与《庄子》“言意之辨”
[
4]949
耆艾之人乃年长
无以先人,……是之谓陈人。”
系,语言符号没有明确所指,是随物而言的;“卮言”
之人,一般来讲,年长之人经历较多,他们的言论具
有经验价值和指导意义,于是“重言”又有“重要之
言”的意思。 然而,某些“耆艾”之人徒乃“年先”,并
无“经纬本末”之智以“先人”,他们的言论也可能因
其为“耆艾之言”而为流俗之人所推重甚至迷妄,其
实质不过是“陈人”之“陈言”。 所以,庄文要打破的
正是人们对“为人所重之言”的习惯性认可。 比如,
是不言,因为自然万物自说、自现。 言是沉默之言,
合于自然天均。 这里的“意”是最好不言的,即使言
也以非常的方式来言。 既然“言”不可能“尽意”,那
就把言说推向类似于“不言”,逃出言说的悖谬,使
言与意从彼此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两两相“忘”。 其
中,“ 无心” 是枢机。 万物非空“ 无”, 名言也非
“空”,而人要以一种“无心”的虚静空明心境来看待
和言说世间万物,才能实现与自然大化合一的精神
自由,言说也才是自由的言说。 其三,“卮言” 通过
言之无言,无言之言的手法,实际上是为了通向
“道”的真谛———自然( 类似于海德格尔说的“ 世
界”)。 能指(言) 与所指(意) 之间是随时在滑动,
产生新的意义的,这些意义同鲜活的自然世界的关
系也是充满空隙的。 它的无所待、随物宛转实际上
是为了避免物随言制而以辞害义、以言害理的情况。
总之,“卮言”是《庄子》 哲学“自然” 的言说维度的
总括和旨归,其言说功能,最终是为了回到自然。 它
把我们带回世界万物本身,是自然日新的存在。 正
如德里达的说法,语言、文化符号和现实事物交织在
一起,处于流变之中。
《
庄子》寓言中多以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为主角,如文
惠王、齐桓公、孔子等。 可是我们发现,这些为世人
所重之人及其言论,却大多成了庖丁(厨子)、轮扁
(
木工)、盗跖(大盗)等无名小卒甚至盗贼暴徒无情
解构的对象。 而且,所谓的智慧也总是在“罔两(影
子的影子)” (《齐物论》)、“无为谓(不为不说)”
(
《知北游》)、“髑髅(死人的骨头)”(《至乐》)那里
存在,这都足以让人深思。
⑤
再说“卮言” 。 《寓言》云:“卮言日出,和以天
倪。”成玄英疏曰:“卮,酒器也。 日出,犹日新也。
天倪,自然之分也。 和,合也。 夫卮满则倾,卮空则
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 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
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 另一训
曰:“卮,支也。 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
需要强调的是,《庄子》一书中,无论是“寄意言
外”的“寓言”、“两行无定”的“卮言”,还是“用来消
止同异是非”而“重复地说”的“重言”,都带有某种
[
4]947
耳。”
虽然历代学者对卮言的概念众说纷纭,但
本文认为,其基本的特征是比较一致的。 一是自由
曼衍,随物宛转,不遵循常规理性逻辑;二是合于自
然天道,生气灌注,日新不竭。
⑥
程度的“诗意地言说”的质素。 尤其“卮言”,它看
似漫无目的,却能随物宛转,通过《齐物论》中所谓
[
4]79
“
三言”当中,“卮言”极为重要。 其一,从总体
“类与不类,相与为类”
的差异运动,从而“枢得
4]66
。 再加上《逍遥游》讲到“鲲
[
行文方式上,可以说卮言统领寓言和重言。 在庄子
文本中,寓言也好,重言也好,往往以卮言(支离碎
片)的方式存在的,而它们之间的组织关系缺乏严
谨性,无心曼衍,或突乎其来,或渺然而远,让人捉摸
不定。 由“寓言”、“重言”承载的纷繁片段和无端由
的思维一起构成了庄文的解构,它们共同破除了言
说的理性逻辑,使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变得极为
松散,若即若离,其间的张力也越大,“言意之辨”就
是十分必要的了。 言辞和所指之间的确定关系消解
殆尽,没有固定理路可寻了,“言不尽意”就是很自
然的结果。 其二,“卮言” 接近“道” 说,是超语言。
其环中,以应无穷”
鹏”、“斥鴳”、“宋荣子”、“列子”、“神人”一段连续
出现的“虽……犹……”,《大宗师》 颜回谈“(坐)
忘”一段连续出现的“可……犹……”,《山木》篇庄
子回应弟子诘难一段连续出现的“不材—材与不材
之间—乘道德而浮游”等这种“逐层渐舍”、“破—破
破”的“非—非非的遮诠”方式,最终形成了“边建构
边解构”的言说策略和“无中生有”(曹顺庆语)的意
义建构方式,从而实现了《寓言》所谓“言无言,终身
⑦
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4]949
的言说功
能,既言说了“大道”和“妙理”,又做到了“不留巴
⑧
鼻”、“不落言筌” 。
《
寓言》郭庆藩集释引郭嵩焘云:“不言则齐,谓与为
卮言,曼衍以穷年,犹之不言也。 卮言之言,随乎言
总而言之,《庄子》 洋洋数万言,乃是无心的自
由之言。 言说的自然无为才最切近至深至玄的妙
道。 文本生成满纸烟云的艺术效果,张扬逍遥无为
而言之,随乎不言而言之;有言而固无言,无言而固
[
4]950
“卮言”之言,言则无定
非无言,是之谓天倪。”
9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11]310
的。 至此,我们可以梳理出《庄子》美学
的审美人生态度,在语言上亦达到了“游”的境界。
无心”才可能“散播”、“延异”,它通向“世界”这一
地上”
“
中“言意之辨”的观点及理路:“道”不可言—不得不
言—言无言(诗意地言说)的“三言”(“寓言”、“重
言”、“卮言”)笔法。
无本源之本源的“大写之书”。 与德里达所倡导的
解构思维相比,《庄子》的作者似乎更为彻底,从思
考之初就如此清醒地知道人乃是“诗意地栖居在大
注释:
①
②
③
④
关于西方悠久漫长的“理性崇拜”传统,请参见:钟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崛起的文化历史探源》(《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4
年第4 期)。
Jacques Derriad. Of Grammatology. Trans.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Baltimore&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6.
p.159. 转引自:肖锦龙《德里达的解构理论思想性质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版,138 页。
Jacques Derrida. Signature Event Context. in A Derrida Reader: Between the Blinds. ed.by Peggy Kamut. Th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1.p.97.转引自:肖锦龙《德里达的解构理论思想性质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版,10⁃11 页。
关于“重言”,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引历代注家之言,归纳起来不外有三。 其一,郭象注云:“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
成玄英解释说:“重言,长老乡闾尊重者也。 老人之言,犹十信其七也。”陆德明也解释说:“‘重言’谓为人所重之言也。”
(
947 页)多数注释家从此说。 其二,《庄子·天下》有“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郭象训:“累于形名,以庄语为狂而不
信,故不与也。”(1098-1100 页)“庄语”即为庄子的语言。 成玄英疏认为“庄语”为大言,而在庄子学派中,大言才是真言。
所以,“以重言为真”的“重言”,也可解为“庄重之言”,也是“庄生之言”。 其三,《寓言》郭庆藩集释引郭嵩焘的看法:“重,当
为直容切。 《广韵》:重,复也。 庄生之文,注焉而不穷,引焉而不竭者是也。”(947 页)显然,这里的“重言”乃“重复地说”。
参: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 年版。
⑤
⑥
⑦
关于“卮言”的概念,有以下诸说:随因变化、无心之言;支离之言;宴饮之辞;不一之言;“漏斗式”之辞;圆言;矛盾之言等诸
多意见。 参见:张洪兴《〈庄子〉“三言”研究综述》,《天中学刊》2007 年第3 期。
相关的系统论述,请参见:钟华《从逍遥游到林中路———海德格尔与庄子诗学思想比较》第四章第二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2004 年版,285—288 页。
郭庆藩本“未尝”下有“不”字,依马叙伦、王叔岷之说删。 马说:“‘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相对成文,此羡
‘
不’字”;王说:“案‘不’字疑涉下文‘未尝不言’而衍。 古钞卷子本、《道藏》成玄英《疏》、林希逸《口义》、楮伯秀《义海纂
微》、罗勉道《循本》诸本,皆无‘不’字。 焦竑《翼》本、王夫之《解》本、宣颖《解》本,亦并无‘不’字,所据本弗误。”
⑧
相关的系统论述,请参见:钟华《从逍遥游到林中路———海德格尔与庄子诗学思想比较》第二章第二节、第四章第二节,90⁃
94、275⁃294 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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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钟华.从逍遥游到林中路———海德格尔与庄子诗学思想比较[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0]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1]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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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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