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 卷第5 期
2014 年9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41,No.5
September,2014
宋代《史记》研究与文章修辞之学
杨ꢀ 昊ꢀ 鸥
(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州510270)
ꢀ
ꢀ 摘要:宋代是中国文章修辞之学深入发展的时代。 这一时期的《史记》研究评论较之前代有了新的形式和内
容,体现在出现了以词句修辞为中心的《史记》节录本《史记法语》、最早的《史记》评点本《班马异同评》,在宋人的
笔记、文话之中对《史记》的评论也因为修辞学的发展而引向细致具体的方面。 宋代修辞学深化、拓宽了《史记》的
文章学研究思路,完善了《史记》接受的主要形式,为明代《史记》研究的大繁荣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史记》研究;宋代;文章学;修辞学;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4)05⁃0137⁃06
ꢀ
ꢀ 一ꢀ 宋前文章学理论评论中的《史记》
样从风格上宏观把握作家作品的评论也是贯穿始终,
[2]《辩骚》,156
在中国早期的文章学理论中,风格学是批评家常
如“《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 ,“张衡
2]《明诗》,195
《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
[
用以品论作家和鉴赏作品的理论工具。 曹丕《典论·
论文》云:
,
[
2]《诠赋》,289
ꢀ
ꢀ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
艳”
等这样的评论与上引《典论·论文》“齐
…
…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 孔融体气高
气”、“和而不壮”等语在批评方法上比较接近。 早期
的文章学理论总体上具有两方面的特征:一方面是与
人物品评紧密关联的作品品评,另一方面则是试图以
简洁的词语或短句高度凝练地概括作品风格。 后者
对宏观风格的概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作品整体修
辞风格的把握。
[
1]2270-2271
妙,有过人者……
其中“齐气”、“和而不壮”、“壮而不密”、“体气高
妙”等语皆是就作家的创作整体风格而言。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根据历代作家的自身才
性,总结出风貌各异的文章风格形态:
ꢀ
ꢀ 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
早期文章学理论中这样的评论方式,具有高度凝
练的概括性,易于流传和与知者会心,但也有明显的
不足之处,那就是在过于追求简短的品评语词过程中
易于对作品(特别是篇幅规模较大的作品)丰富的细
节特征产生忽视,并且有可能造成思路的局限和陈陈
相因。
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
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
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
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
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
[
2]1024-1029
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宋前针对《史记》的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学评论是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的一段论赞:
此外,《文心雕龙》在分体论文的具体论述中,这
收稿日期:2014⁃01⁃12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编号:10&ZD10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杨昊鸥(1983—),男,四川乐山人,文学博士,广东省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史记》学与中国文
章学。
137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
不再局限于从整体风格上做凝练概括,而往往评论到
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
具体的篇目和具体的遣词造句,或者就具体的文章技
法展开评述讨论,这些评论多数侧重修辞的方面,目
的主要是授人以实际的作文经验。 陈骙所著《文则》
一般被认为是我国最早的文话,也是中国最早的修辞
学专著。 《文则》以前代经史典籍的具体行文为例,
系统、细致地论述了文章写作中的各种修辞问题,标
志着文章修辞学专门化的成立。
[
3]2738
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班固针对《史记》行文风格做出的“善序事理,辨
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
总体评价,得到了后世裴松之、范晔、裴骃、刘勰等文
史学家的一致认同,并基本延续了其说法。 如刘勰在
《
文心雕龙·史传》中对班固的评论表示了高度的认
[
9]
同:
其二,文章评点之风的兴起。 南宋是中国诗文
评点之学全面兴起的时代。 从整体上说,诗文评点的
内容包括立意、布局、修辞、叙事、训诂、考证等诸多方
面,其中对修辞技法的评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词句修辞往往是文本最细节、最基本的内容,评点这
种批评方法使得评论者得以最近距离地贴近文本,促
进了修辞学向细致、深入的方向发展。
ꢀ
ꢀ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
[2]576
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直到唐代,始有韩愈、柳宗元以“雄深雅健” 和
洁”来概括《史记》的总体风格:
“
ꢀ
ꢀ 韩愈评其(柳宗元) 文曰:“雄深雅健,似司
[4]5142
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
[
5]543
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
在宋代文章学理论,尤其是修辞学取得深入发展
的情况下,关于《史记》 的评论也产生了新的形式和
内容。
宋前针对《史记》的文章学评论,意见大体上不
[
6,7]
。 不难发现,这些评论大多很凝练,同
出以上内容
时很简短。 《史记》是一部篇幅超过五十万字,内容
和文字表现手段都极为丰富的作品,这样极其简短的
评论对其具体篇章、具体行文的阐释力是远远不够
的。 即便就评论本身而言,也存在着阐释力方面的局
限。
首先,出现了以词句修辞为中心的《史记》 节录
本。
文献记载最早的《史记》 节录本是东汉卫飒的
《史要》,后亡佚。 《隋书·经籍志》 云“《 史要》 十
卷”,“汉桂阳太守卫飒撰。 约《史记》 要言,以类相
[
10]961
如班固所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意为《史记》
叙事清晰分明而文辞不显华美,行文质直而不显俚
俗。 而实际上,《史记》是一部明显带有子书倾向的
史籍,其语言具有较强的应用性,其行文质直是一种
必然而不是高明的写作手段,用华美或质直的修辞标
准去衡量其文章价值比较牵强。 与之相近的例子,
从”
。 根据“约《史记》要言,以类相从”的载录来
推测,卫飒《史要》应该是根据《史记》记载的历史内
容,择其重点,并进行了一定的分类编排,并没有对
《史记》的文章价值予以充分重视。
南宋洪迈编著的《史记法语》是第一部基于《史
记》词句修辞价值的专著。 《四库全书总目》云:“是
编于《史记》百三十篇内,自二字以上,句法古隽者,
《
晋书·陈寿传》:“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
得失, 有益风化, 虽文艳不若相如, 而质直过
依次标出,亦间录旧注,盖与《经子法语》等编同,以
[
8]2138
[11]578
之。”
《晋书》编著者对陈寿《三国志》的文章学评
备修辞之用。”
《史记法语》对《史记》进行摘录的
论也是赞赏其行文质直,并将其与行文艳丽的汉赋大
家司马相如相比较,实则毫无可比性。
标准与其史学价值、思想立场毫无关系,只取其“句法
古隽者”,即完全从文章修辞的价值上进行取舍。 洪
迈对《史记》 词句进行摘录的目的是“以备修辞之
用”,实际是以备科考修辞之用。 洪迈另节录有《南
朝史精语》,《四库全书总目》 云:“迈于诸书多有节
本。 其所纂辑,自经子至《前汉》皆曰‘法语’,自《后
汉》至《唐书》皆曰‘精语’。 盖南宋最重词科,士大夫
多节录古书,以备遣用,其排比成编者,则有王应麟
这样的状况,在宋代发生了变化。
二ꢀ 宋代修辞学发展下的《史记》接受形式
宋代是中国文章学深入发展的时代。 宋代科考
重视词科,这就导致了宋代知识阶层普遍比较重视行
文雅驯,由此带动了修辞学的繁荣发展。
宋代修辞学的发展,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新型文章学批评形式文话的出现和兴起。
文话与诗话、词话同时出现于宋代,标志着文章批评
专门化程度进一步加深。 文话针对作家作品的评论,
[
11]578
《玉海》、章俊卿《山堂考索》之流……”
可见洪迈
编著的“法语”、“精语”是宋代浓厚的科考风气带动
下的产物,具有类书的性质。 同时可以看出洪迈比较
138
杨昊鸥ꢀ 宋代《史记》研究与文章修辞之学
推崇《史记》、《汉书》的修辞成就,认为二者的文章学
地位高于后来的史书。
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对《史记》在行文中复沓重
[12]
叠、善用虚字等修辞技法有了深入的研究。 《史记
法语》没有对《史记》原文做出评论,主要摘录《史记》
中精彩的句子,共计1400 多条。 这些摘句多数语义
丰满、转合有力、语法层次富有张力。 如“视水见形,
《
史记法语》对《史记》只进行词句摘,并附有少
量旧注,对《史记》原文没有做评论。 但摘录本身就
是一种评论方式,选家通过对原文的节录摘选出修辞
符合“句法古隽” 特征的词句,体现出选家的修辞品
味。
[
13]3
[13]4
视民知治”
,“秦必无辞而令周不受” ,“军不五
[
13]13
,“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
不攻,城不十不围”
[
13]31
[13]54
与洪迈同时的钱端礼也编有相近的史钞。 钱端
礼《诸史提要》 “取诸史(包括《史记》 在内的九种史
财”
,“宾客不我内门”
等这表明洪迈对《史
记》的修辞学价值有比较进步的认识:以散文为实用
语言的《史记》在修辞上并不拘泥于一字一词的精雕
细琢,而注重具体语境下的字词搭配和语感流畅。 陈
[
11]579
书)之文可资词藻者,按部采摘,汇辑成编”
,体
例和《史记法语》、《南朝史精语》相近,但择选不精,
价值不高。
[
14]431
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其“多取句法”
,即是此
第二,出现了首部《史记》评点本《班马异同评》。
南宋倪思编《班马异同》是一部将《史记》和《汉
书》进行对勘比较的著作,后宋末刘辰翁在此基础上
进行评点,著成《班马异同评》。 刘辰翁是宋代著名
的诗文评点大家,其对《史记》、《汉书》的对比评点之
中,涉及到《史记》修辞、叙事、人物刻画等多方面的
内容,在《史记》接受史上具有重要的价值。
意。 在《史记》的文章学研究方面,洪迈的专门化和
细致化程度都大大超过了前人,是《史记》 接受史上
值得重视的人物。
关于《史记》的行文风格,用字繁简历来是评论
家讨论的核心问题。 唐代柳宗元以一“洁”字总括,
②
这个“洁”字在原语境的意思应该是简洁。 晋代张
辅在比较评论《史记》与《汉书》的时候,就主要从文
字的繁简来判定二者的优劣:
需要说明的是,《班马异同评》虽然对《史记》的
具体行文做出了许多精彩评点,但因为是《史记》 和
ꢀ ꢀ 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之优劣,多以固为胜。
余以为失。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
五十万言。 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
《
汉书》的对比评点,篇幅只能涉及到和《汉书》相关
的部分,不能涵盖《史记》全书,不是针对《史记》的专
门评点本。 最早的《史记》专门评点本应是题为明代
杨慎所著《史记题评》。
[
8]1640
同,不如迁一也。
在张辅看来,《史记》胜于《汉书》的主要原因在
于《史记》能够用50 万字的篇幅叙写3000 年的通史,
而班固《汉书》用80 万字只写了汉代200 年的事情。
这样的评论当然是比较盲目的。
第三,宋代的文话、笔记及其他类型的著作中,出
现了许多针对《史记》行文的评论。
①
在对前人意见的继承基础之上,宋人评论往往
比较具体,能援引具体的词句作为佐证,观点和结论
也比较切实。 这样的情况,与宋代文化的高度繁荣直
接相关。 宋代优秀的文人、学者普遍具有博学多闻、
文史兼通的特点,这就使得许多并没有对《史记》 做
专门研究的学者,如朱熹、吕祖谦、黄震等人,在对前
代典籍进行综合研究的过程中,也能够对《史记》 做
出细致、精当的评论。 这些评论虽然零散,但在后世
的集评本,如明代凌稚隆辑《史记评林》 中得到了集
中展现。 在集评本中对照历代的评论,可以看出宋人
的评论在各个方面都启发着后来的评论家。
刘勰在这个方面的见解明显高于张辅:
ꢀ ꢀ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
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
[
2]583
焉。
刘勰提出,作为翼经之作的《左传》 有“于文为
约”即简洁的行文特点,但是正因为其简洁所以导致
了“氏族难明”的阅读困难。 刘勰对《左传》的这个评
价是十分中肯的,《左传》 简洁的叙事中所包含的大
量的异名以及复杂的人物关系历来被认为是阅读的
最大障碍,此外,简洁的叙事也造成了许多具体事件
在细节上的模糊。 而《史记》 对资料进行整理和裁
剪,氏族谱系和人物关系得到了清晰的梳理,并且对
事件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这就让后世读者在阅读上得
到了便利。 在刘勰看来,《左传》的简洁不完全是优
点,而《史记》 的详赡也正是它得到后世史籍宗法的
三ꢀ 宋代修辞学影响下的《史记》研究成就
宋人从文章修辞学角度入手,对《史记》 展开的
研究评论在《史记》接受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首先,专注于遣词造句的修辞学将《史记》 研究
推向了一个比较细致的地步。
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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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
刘勰的看法尽管比张辅高明,但仍然是从整体的
学理论之中,韵文理论又早于散文理论成熟。 文章学
早期的理论偏重于修辞方面,就是受到了诗学及韵文
中以遣词造句为中心的理论影响。 中国文章理论家
对叙事在观念上是比较不重视的。 《文心雕龙》卷三
十一至卷四十共十卷所涉及到的十种写作手段和写
作能力,主要集中在修辞方面,而并不包含“叙事”方
面的内容。 《文心雕龙·史传》云“然纪传为式,编年
缀事,文非泛论, 按实而书”, “ 俗皆爱奇, 莫顾实
角度来讨论《史记》的繁简问题。 《史记》的实际写作
并非一味地在修辞上追求简洁或者相反,而是根据叙
事需要选择繁简的写法。 宋人在这个方面的讨论往
往针对具体的篇目而展开,如陈模《怀古录》言:
ꢀ
ꢀ 今之言作古文者,但知当减字,其实非也。
古人为文,有多而少之者,有少而多之者。 ……
尝观迁叙高帝封功臣,逐一云某人几千户,某人
几百户,此可不详而详之者,以见高帝之豁达不
吝处。 《樊哙传》云,某却敌,斩首十五级,赐爵国
大夫;某登,斩首二十三级,赐爵列大夫;某战却
敌,斩首十六级,捕虏十一人,赐爵五大夫,此等
琐细,不必具载而载之,以见樊哙初焉所能战胜
之功止于此……此等详其不必详者,又不止于要
作文法,又且皆有深意。 若论作文,而但欲以减
[
2]604
理”
,可见《文心雕龙》对叙事的要求是质朴的,并
不鼓励在史传中增加人为的叙事,而只需秉笔实录。
刘知幾《史通·叙事》云:“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
[
16]122
刘知幾所言“叙
工,而叙事之工,以简要为主。”
事”以简要为主,与刘勰的主张相近,而与《史记》的
实际写作中围绕人物与事件运用描写、渲染、夸张等
写作手段的“叙事”有所不同。 可见在传统的文章学
观念之中,《史记》式的“叙事”并不是得到充分重视
的文章写作能力,而是一种被置于修辞范围内部的文
章技法。
[
15]521-523
字为工,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
陈模首先批评一味以简省为优的偏见,然后连举
数例(原文篇幅过长,以上为节录)论述《史记》行文
用繁的妙笔,最终论证繁简本是作者的写作手段,并
非是文章优劣的评判标准。 这样的评论比起前代评
论者从整体上讨论《史记》风格的繁简显得更加切实
中肯,令人信服,对作品的阐释力大大加强。
陈骙在《文则》 中特别提到,“文之作也,以载事
[
15]138
为难”
。 所谓“以载事为难”,很大原因是因为对
叙事理论缺乏认识。 故而陈骙对《左传》和《史记》的
评论往往不如对《论语》 和《考工记》 的评论一般得
力,原因就在于《文则》 的理论依据主要集中于字句
的修辞,而对以叙事为主要特色的作品有一定的理论
隔阂。
在修辞技法的研究方面,宋人也总是能将评论落
实到细节。 陈骙《文则》:
ꢀ
ꢀ 《论语》曰:“南宫三复白圭”,司马迁则曰:
三复白圭之玷”,辞虽备而其意竭矣。 “在邦必
今人悉知《史记》主要的文学成就主要集中于叙
事,而非字句修辞,但在文章叙事理论尚未自觉的宋
代,《史记》叙事价值的发掘得到了修辞研究的逐步
推动。
“
达,在家必达”,司马迁则曰:“在邦及家必达”,
[
15]161
辞虽约而其意疏矣。
陈骙在《文则》中推崇的修辞风格是简洁(“文贵
其简”)、蓄意(“蓄意为工”),在先秦两汉文献之中最
推崇《论语》和《考工记》。 《史记》并不是该书重点论
述的对象,在《文则》 中仅有此一处较具体的评论。
陈骙对修辞风格的论述和对各种文献修辞水平的优
劣评价并不是简单笼统言之,而总是援引具体的文例
来进行讨论。 在上述材料中,陈骙以两则意思相同,
而《论语》、《史记》措辞不同的实例来说明前者的修
辞手段简洁、含蓄、典雅,臻于完美之境,后者在追求
行文简洁、文意完备的过程中在修辞方面留下了缺
憾。 这样的研究相当细致,也很有说服力,较之印象
式的批评更具有实际的价值。
如陈模《怀古录》 中讨论《史记》 赞语的春秋笔
法:
ꢀ ꢀ 马迁诸赞,不特是文(字) 高,见识也高,如
赞不疑云:“塞侯微巧。”赞叔孙通曰:“(制礼)进
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 儒宗。” 又论申、韩:
“皆出于老子《道德》之意。”皆是表然独见,此如
《春秋》之笔。 ……前辈言,马迁作《管仲传》 只
载与鲍叔结交一事,《晏子传》只载越石父一二
事,《孟子传》只载邹衍、淳于髡诸子大言无当等
[
15]517-518
事,却隐然形容得孟子好。
陈模所引述的三段《史记》赞语,实际上旨在说
明《史记》 能够运用简洁的词句卓有见识地评论人
物,而与寓意言外、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不尽相符。
但陈模在此论之后紧接着将春秋笔法这种隐微的修
其次,《史记》的修辞学研究推动了《史记》的叙
事学研究。 中国诗学理论早于文章学理论成熟,文章
140
杨昊鸥ꢀ 宋代《史记》研究与文章修辞之学
[
3]1877
刘辰翁就此评点到:
辞手段引申为《史记》的叙事手段,即认为《史记》在
叙事过程中有意识地运用客详主略的写法来反衬传
记主体人物的品质特征,也即明、清两代评论家普遍
言。’”
ꢀ ꢀ “携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
叹”,字字已是,不可增损。 增“数匝” 已拙,增
“而叹”少缓,“欲与子有言也!”却去“也”字,大
非。 其凄凉不快,正在此一“也” 字。 若增“吾”
字,去“也”字,语势径直,其反形成矣,非徘徊犹
豫甚不得已之意。 从一“也” 字有成与不成之
异。 若此处看得言有可悲,则过在高祖,文字之
③
认同的《史记》“以客形主”的叙事手段。 通过研读
陈模的此段论述,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宋人在对《史
记》的研究中修辞学理论向叙事理论的渐进。
宋末学者黄震在其笔记《黄氏日抄》中设“读《史
记》”一卷,主体上以评论史事为主,间有文章品评。
其中对《荆燕世家》的评论则体现出叙事性解读反向
影响到修辞品评的迹象:
[
20]131
妙如此。
刘辰翁的这一段评点,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讨论文
章增减字的问题,似乎与前文所述陈骙比较《论语》
和《史记》的行文情况接近。 而实际上,刘辰翁的评
点虽然细致到了一字一词的增减问题,但并不是就字
论字,就词论词。 他指出,韩信在进退维谷之际对陈
豨的密语,句前是否有“吾”字和句末是否有“也”字,
展现出的韩信的情绪是完全不同的。 “欲与子有言
也!”情绪激荡,凄凉不快,“吾欲与子有言”,语气平
和,毫无徘徊犹豫之意。 这不仅仅是某词某句修辞手
段的优劣高下的问题,而更体现了两位作者对全传叙
事发展、对淮阴侯韩信此时此地的情绪,以及对一言
一语背后隐藏的重大政治风云的把握力度。 显然刘
辰翁认为此处《史记》的写法更加高明。
ꢀ
ꢀ (田)生乃如长安,不见泽,而以计谒高后之
所幸张子卿,使王诸吕以张本,而王刘泽于燕。
然则田生所干刘泽之画,即明年所施于张子卿之
计,曰“弗与” 云者,弗与我施行所画,促之之辞
尔。 泽,刘氏也,而王诸吕,乃出其计,其罪大矣,
故太史公之赞曰:“刘泽之王,权激吕氏”。 而释
之者弗察,谓画为“计画”,谓“与”为“党与”。 夫
于干刘泽,不言其所画,而于干张子卿言之,文法
之相为先后如此,而释之者弗能察,故夫史迁之
[
17]卷四十六,267
文深远矣。
司马迁在《荆燕世家》中精心刻画了策士田生为
营陵侯刘泽称王而设下诡诈之局,叙事抑扬跌宕,可
读性极强。 黄震所谓“以计谒高后之所幸张子卿,使
王诸吕以张本”中“张本”一词,本就是史注家和史评
家用以评论史学叙事的词语,意谓预先伏笔。 如《左
传·隐公五年》“曲沃庄伯以郑人、邢人伐翼,王使尹
氏、武氏助之。 翼侯奔随”,晋杜预注:“晋内相攻伐
这样的例子在《班马异同评》中还有很多,如评
《留侯世家》中对张良事圯上老父的描写,评《魏豹彭
越列传》 “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句,等等。 这样的评
点,形式上脱胎于词句修辞研究,内容上讨论的却是
和叙事直接相关的问题,在理论上对《史记》 行文的
精妙之处把握得更加契合。 这种寓词句评点于全篇
叙事的眼光,比洪迈重视《史记》 精彩文句的句摘要
更加进步,不仅深刻精当,在思路上也逐渐突破修辞
学的藩篱,为后世的《史记》评点打开了局面。
[
18]97
…
…传具其事,为后晋事张本。”
刘知幾《史通·
浮词》:“盖古之记事也,或先经张本,或后传终言,分
[
16]115
黄震用“张本”的概念来阐
布虽疏,错综逾密。”
释《荆燕世家》是十分中肯的。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
黄震论述此传在叙事上的精心安排,最终却是为了说
明行文中“画”和“与”字是司马迁寓有深意的修辞用
字。 尽管这并不是客观的看法,却从另一个方面表现
出宋代《史记》文章学评论之中修辞学和叙事学纠结
未分、后者尚需借助前者作为最终评论形式的状况。
与黄震同时的评论家刘辰翁在《班马异同评》中
对《史记》 的评点实际上已经将重心转移到叙事方
面。 以其对《淮阴侯列传》的《史》、《汉》两种写法的
评点为例。 《史记》载:“淮阴侯挈其(陈豨)手,辟左
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欲与子有言
四ꢀ 余论
宋代基于修辞学而产生的《史记》接受形式和批
评思路,为后世《史记》文章学研究树立了范式。 明
代是《史记》研究大繁荣的时期,也是《史记》文章学
地位定型和文章学价值被深入发掘的时期,主要通过
史钞、评点和文话、笔记评论三种形式得以体现,这三
种形式都滥觞于宋代。 史钞方面有仿《史记法语》而
辑成的施端教《读史汉翘》、凌知迪《太史华句》 等。
评点方面,明代《史记》评点蔚然大观,据统计有80 多
种,其中有最早的《史记》专门评点本杨慎的《史记题
评》,在《班马异同评》基础上增订的许相卿《史汉方
驾》,汇辑材料最为完备的凌稚隆《史记评林》,专注
[
19]2628
也。’”
数匝,仰天而叹曰: ‘ 子可与言乎? 吾欲与子有
《汉书》则云:“(韩)信挈其手,与步于庭
141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于《史记》 文章学价值的归有光《归评史记》,等等。
以《史记》为宗;而其所以得力于《史记》者,乃颇
怪其不类。 盖《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
运之以轻灵。 今归、唐之所谓疏宕顿挫,其中无
物,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摹浅陋之习。
故疑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
而文话、笔记中对《史记》 的评论则更加不胜枚举。
明人对《史记》的评论也由宋人的相对实际、客观,逐
渐发展为深求、抬高,最终使得《史记》的文章学地位
在明末超越其它先秦两汉文献而到达顶峰。
[
21]《文理》,286-287
另一个方面,随着宋人确立的《史记》 修辞学研
究,以及由此带动的《史记》 叙事学研究在明代持续
发展,也带来了后世评论者对《史记》 评论重文轻史
的倾向。 这种倾向在清代遭到了章学诚的猛烈批评:
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
章学诚此论固然不无过激之嫌,但《史记》 研究
中深求文法,忽视史体的倾向亦是明清两代《史记》
评点声口近似、陈词累出的主要原因,值得今人自警。
ꢀ
ꢀ 惟归(有光)、唐(顺之)之集,其论说文字皆
注释:
①
②
宋人普遍认同《史记》的整体风格是得之雄健、质直,失之麄率,与前人差别不大。
清代方苞对“洁”提出了新的看法:“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
耳。”(《书萧相国世家后》,《方苞集》,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2 版,56 页)但如果实际考察柳宗元在《答韦
中立论师道书》原语境中的叙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
《
《
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
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柳宗元集》,中华书局
1979 年版,873 页)可以发现其中提到的与“洁”并提的“质”、“恒”、“宜”、“断”、“动”等语,意义比较直接,没有需要特别深
解之处。 方苞的看法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很具识见力,但并不符合柳宗元的原意。
明、清评论家对《史记》在写作中自觉运用“以客形主”叙事手段的研究,思路来自于宋人,加之受到明代《史记》文章学地位
迅速崛起的影响,有求之过深的倾向。
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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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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