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 卷第2 期
2006 年3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33,No.2
March,2006
试论隐逸文化中的“乐道”传统
张ꢀ 骏ꢀ 翚
(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
ꢀ 摘要:虽然“道”有任重道远的沉重的一面,但在视人生为第一要义的中国文化传统中,“乐道”一面的体现更
是自然之义。 这从儒道两家的有关思想可以清楚见出。 而它们的具体落实又往往是在隐逸文化系统当中,通过士
人隐逸的实践追求或趣尚得以体现的。
关键词:隐逸文化;乐道;儒道
中图分类号:B222;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6)02⁃005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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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曾子在谈到士人之“道”时,曾说过一段很
肘见,纳履而踵决。 曳縦而歌《商颂》,声满天
地,若出金石。 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2]
(《让王》)
沉重的话:“道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仁以为
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1] (《 泰
伯》)但是,我们翻检历史,却能看到,古代士人却并
不一概是一副庄重、严肃而忧心忡忡的面孔。 我们
知道,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的士人之隐逸,很多情况
下属于“隐居以求其志”[1](《季氏》)者,因为世多无
道,也因为仕途坎坷。 如此,则“求志”前之隐居,变
得异常重要。 在“修身” 的同时,保全身体、性命遂
也成为一大关键,儒家讲“守死善道”[1](《泰伯》),
即是由此出发的。 而这点,显然还有从心理方面的
努力,即如何保持一种健康健全的心理。
原宪,字子思,宋人也,孔子弟子。 居鲁,环
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
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 匡坐而弹琴。 子贡
相卫,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闾,巷不容轩,来
见原宪。 原宪韦冠縦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
“嘻,先生何病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
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 若宪,贫也,非病
也。 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
己。 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子贡
逡巡而有惭色,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3](卷上)
胡昭,字孔明,颍川人也。 始避地冀州,不
应袁绍之命。 武帝亦辟昭,昭自陈本志。 帝曰:
“人各有志,出处不同。 勉卒高尚,义不相屈。”
昭乃隐陆浑山中,躬耕乐道,以经籍自娱。 [3]
(卷下)
在中国,历史悠久的农业文明对隐逸文化之形
成有着极为深远的文化影响,其中,特有的天人意识
使士人能够在仕隐、出处之间优游来去,而无心理上
①
的障碍。 这种优游来去,亦即是一种自得自足的
“
乐”的心态。 在特有的天人意识之影响与作用外,
②
我们还能看到,士人在自觉“道”的重负之同时,又
自有一种“乐道”的精神,使之出处皆能自在无碍,
从而“隐居以求其志”。 试看:
(韦忠)家贫,藜藿不充,人不堪其忧,而忠
不改其乐。 [4](《忠义列传》)
ꢀ
ꢀ 曾子居卫,緼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
(沈驎士)家世孤贫,藜藿不给,怀书而耕,
白首无倦,挟琴采薪,行歌不辍。 [5] (《高逸列
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 正冠而缨绝,捉衿而
收稿日期:2005⁃07⁃16
作者简介:张骏翚(1969—),男,四川省仁寿县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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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传》)
徒》)。 而“和”,很显然是跟审美之乐紧密联系在一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任重而道远”的“道”,在
起的:在物与物,人与自然、与天地宇宙,人与人、与
社会等的和谐统一当中,主体至于一种极高的审美
境界,而获得审美的愉悦,而在此中,音乐又是极为
关键、重要的中介。 所以,古人有所谓“和乐如一”
[9](《郑语》) 的说法。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按照儒
家的理解,主体从音乐中之所以能获得“乐”,是由
于音乐背后有被称之为“道”的东西的存在。 《礼记
·乐记》云:“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铿而已也,彼亦
有所合也。”[10]君子从音乐中所欲“合”的,就是那
个“道”。 荀子也因此而说道:“君子以钟鼓道志,以
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 乐者,乐
也。 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11] (《乐论》)
而儒家所“乐”之“道”,按孟子的话说,即“乐尧舜之
道”。 那么,“尧舜之道”又是怎么唤起儒家之“乐”
的呢? 我们认为,儒家的“乐”乃通过“反身而诚”的
手段实现。 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
则知天矣。”[6](《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 反身
而诚,乐莫大焉。”[6](《尽心上》)所谓“反身而诚”,
朱熹注云:“言反诸身,而所备之理,皆如恶恶臭、好
好色之实然,则其行不待勉强而无不利矣。 其为乐
孰大于是?”[12]
进入隐逸文化系统后,更多地体现为一种“乐”的精
神,或谓之,那种对“道”的坚持、追求和把握,是以
“
乐”的精神与方式予以表现的。 这其实也是视人
生为第一要义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在隐逸系统的具
体落实:对生命的安顿,亦即一种审美化的理想人生
境界的追求,从来就是中国古人所汲汲为之的。
一ꢀ 儒家之乐道精神
在儒家那里,由于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以及对
“
道”的坚守,首先体现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如:
ꢀ 德之不讲,学之不修,闻义不能徙,不善不
ꢀ
能改,是吾忧也。 [1](《述而》)
君子忧道不忧贫。 [1](《卫灵公》)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乃若所
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 舜为法于天
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
也。 [6](《离娄下》)
尧以不得舜为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忧。
[
6](《滕文公上》)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
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7](《系辞下》)
但需要注意的是,相对于儒家的理想境界来讲,
对儒家来说,每个个体的现时作为、主观的心性
修养与作为类的主体人的无限发展、直至宇宙的无
限,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从而具有从个体存在走
向无限世界、将个体融汇于宇宙自然的深刻意义。
明代的王阳明对此的理解是:
这种忧患意识只是一个过程而已。 即使孟子讲的
“
君子有终身之忧”,也仅是从理论层面对个体的人
能否实现那个任重道远的“道”的忧虑,但由“道”的
终极意义而言,则儒家所要追求的是,如何通过忧患
而超越忧患,最终达到“不忧”、“不惑”、“不惧”,善
美统一的“至乐”境界,这才是真正的、也是最高的
ꢀ ꢀ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
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 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
者,小人矣。 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
意之,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
也。 故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
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也;见鸟
兽哀鸣斛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
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
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
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有顾
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
体之仁也。 [13](卷二十六,《大学问》)
“
道”的境界。 由此,在现实生活当中,则体现为一
种“乐道”的意识和理想,故孔子有云:“发愤忘食,
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1](《述而》)孟子所说的
“
无一朝之患”[6](《离娄下》),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儒家的这种“乐道”,是跟其一贯重之的礼乐传
统紧密相连的。
礼、乐在儒家那里,自来就是并重的。 “乐” 在
儒家看来,是实施“礼”,亦即政治伦理教化的不可
或缺的一项内容。 故对于音乐之事,儒家不仅从理
论上有其深刻的见解,而且在现实生活当中多有亲
身的实践和体验。
可见,作为尧舜之道的集中体现的“仁”,在主
体的“反身而诚”中,一方面,可由一体而推及他人,
至于自然宇宙的万事万物;另一方面,又可从对自然
在《周礼》 中,乐教就已是六艺教化之一个方
面,而其功用,乃所谓“以乐礼教和”[8](《地官·大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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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骏翚ꢀ 试论隐逸文化中的“乐道”传统
宇宙的观照当中见证到“我” 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由是,自我、本心与天地万物融汇一体,我在天地万
物中,天地万物在我中,“万物皆备于我”,主体以此
而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了。 很显然,这种人
与自然、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和谐一体的境界,同时也
即是自由的、审美的境界,“行‘仁’或谓‘爱人’,其
实就是人的自我发现、自我觉醒、自我肯定、自我尊
重、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也就是一种审美境界的创
构活动”[14](117 页)。 故而“乐莫大焉”。
失望焉。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
世。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6](《尽心上》)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 仰不愧于天,俯不
怍于人,二乐也。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君
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6](《尽心上》)而汉
代董仲舒也明确肯定了这种居贫贱而好义乐生的行
为:“今人大有义而甚无利,虽贫与贱,尚荣其行,以
自好而乐生,原宪、曾、闵之属是也。”[15](《身之养重
于义》)显然,正是这种由道德仁义的充实完善而带
来的“乐”,支撑着隐逸即便处于穷困之境也能怡然
欣然,所谓“居田里之中亦可以乐尧舜之道,何必崇
接世利,事官鞅掌,然后为名乎”[4](《皇甫谧列传》)
是也。
不仅如此,儒家还进而认为:“以道制欲,则乐
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 [11] (《乐论》) 可
见,在儒家看来,只有这种合道之“乐”才是真正的
乐,故能“不乱”;而小人所追求的仅是感官的满足,
即“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乐”,故终至于“惑”的
地步。
二ꢀ 道家之乐道精神
我们看到,道家由其一贯的贵生、重生意识出
发,而强调“乐”的精神追求。 但是,同样地,道家所
追求的“乐”,也不止于现实层面,而是力求在“道”
的层次上如何超越现实的有限性,而至一种“ 大
乐”,故其“乐”最终也只能是“乐道”。 虽然对这个
“道”的理解与儒家有所不同,但以此而企图超越现
实层面则是与儒家一致的。
由于儒家在其“乐”中,所一再强调的是“道”的
内容,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乐”,则对小人来讲,正因
其“乐”者非“道”,故一方面是所谓“惑”而不“乐”,
另一方面,则即使如此之“乐” 也仅是表面而暂时
的,会因环境的改变而丧失。 孔子就说道:“不仁者
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1](《里仁》)朱熹注
云:“约,穷困也”,“不仁之人,久约必滥,久乐必淫”
当然,与儒家不同的是,道家乃因其一贯的“贵
生”、“重生”的思想观念,而理所当然地要坚持一种
“乐”的人生态度,追求一种“乐”的人生境界的。 他
们认为,人生在世,必然受到现实社会方方面面的束
缚,如功利观念的桎梏、善恶观念的左右、是非观念
的纠葛、生死观念的困扰等等,《老子》云:“五色令
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
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16](第12 章)“名与
身孰亲? 身与货孰多? 得与亡孰病?”[16](第44 章)
而《庄子》也指出:“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
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
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
飞扬。 此五者,皆生之害也。”[2](《天地》)而出于这
种种欲望的世人必定“泾泾然如将不得已”[2](《至
乐》),“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2]
(《齐物论》)。
[
11]。 孔子的这句话,反过来也就可以这样说,仁者
既可以“久处约”,也可以“长处乐”,即出或处皆
乐”。 这到孟子那里,被表述为“无恒产而有恒心
“
者,惟士为能”[6](《梁惠王上》)。 而从现实政治生活
和中国古代历史情形而言,则士人所面对的往往是
“
处约”,是必须“隐居以求志”,而至于“长处乐”。
从这个角度讲,隐逸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发达,也是
顺理成章的事了。
很明显,仁者之“乐”,一方面,因其“乐”的是对
仁义之道的坚守,是这种仁义之道的充实和光辉所
致,故可“长处”,而不至于“久乐必淫”。 而另一方
面,则是仁者自觉到了自身所坚持的道义与现实社
会之间的矛盾处,知道“君子固穷”、“贫者士之常”,
从而可以“久处约”,可以在生活穷乏之时也体会到
“
乐”,所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
矣。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述而》)。 所
以,孔子要称道颜回云:“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
忧,而回也不改其乐。”[1](《雍也》)孟子则更清楚地
说道:“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故士穷不失义,
达不离道。 穷不失义,故士得己;达不离道,故民不
但另一方面,却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养生主》)有限的生命在
这种种无穷无尽的束缚下,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快乐
可言? “知”的无限性价值和意义,因生命的有限性
而消解,而以此有限之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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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然也变得毫无价值和意义可言,即生命的价值和意
义,在“知”的价值、意义被消解的同时,也一起被消
解了。 那么,在此情况下,如何获得有限的生命之价
值和意义,就成为最重要的一件事。 对此,道家总的
观点是,作为主体的人应该努力超越种种束缚、限
制,而至于一种“乐”境。
以“无”为乐也。 这个“无”,亦即“道”。 因此,如何
超越这种在世俗意义上被看作“乐”的、实际上是对
自由生命的束缚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等等,
从有涯进入无涯,从有限进入无限,从暂时进入永
恒,就成了老庄代表的道家所汲汲为者。
《庄子》的努力,是由“道” 出发,通过“齐物”,
而使导致人们受到束缚与混淆的种种事物之间的差
别得以消解,而浑然齐一,“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
一也”[2](《德充符》)。 具体的步骤则是他说的“心
斋”、“坐忘”等,通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
于大通” [2] (《 大宗师》) 而至“ 游” 之境界。 这个
“游”,亦即“逍遥游”。 在这种“逍遥游”中,作为主
体的人,一方面实现了无所用其用而只以自身为用
的精神的自由超脱。 精神从一切实用、利害、乃至逻
辑因果的束缚中超脱出来,而使心胸达到一种无所
滞住的“虚”、“静”、“明”的境界,以此包容万物,吐
纳天地。 另一方面,主体与大自然生命融为一体,即
庄子说的“乘道德而浮游”[2](《山木》)。 因为道是
自由(以自身为目的)、自然(以自身为根据)的,是
宇宙的本质,也是主体的人所应该追求的一种境界。
在这样一种超越世俗种种,观照到那本质的
“道”的境界中,我们所面对的万事万物,遂皆为一
种超越的意味所充实,成为道的显现,成为永远是新
鲜的事物:“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眺碧天
际,俯瞰绿水滨。 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
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18]
(王羲之《兰亭诗》)很显然,这样一种超越现实束缚的
“逍遥游”的境界,是真正实现了自由、无目的而合
目的的审美的境界,是无乐之至乐之境。
其中,杨朱认为:
ꢀ
ꢀ 百年,寿之大齐。 得百年者千无一焉。 设
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 夜眠之所
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 痛疾哀苦,亡
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 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
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 则人之生
也奚为哉? 奚乐哉? 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而
美厚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 乃复为刑
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
誉,规死后之余荣;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
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 重囚
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
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
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 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
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 [17]
(
《杨朱》)
关于这点,杨朱是从生之短暂和物有“好逸恶
劳”的常性出发,要求在有限的生命进程中得“当身
之娱”,“当年之至乐”。 当身者,身之所即者;当年
者,生之当年,乐之当年也。 即要求抓住不可常玩之
“
美厚”、“声色”而纵情而乐。
不过,老庄所要“乐” 的,却不是杨朱所指的这
种通常意义上的“乐”。 对此,《庄子》云:
ꢀ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
ꢀ
由于道家追求的是得“道”之“至乐”,其具体手
段是“心斋”、“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
[2](《大宗师》),从而实现其“乐” 境(“同于大通”)
的,则如何从精神上超越现实有限性,而至于一种精
神上的大自由、大解放,就成为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
所汲汲努力处。 这一思想落实到出处问题上,则出
也好,处也罢,就不是特别重要,而关键是要在精神
上超越现实,脱离尘俗,而至逍遥之乐境,同时也即
是得“道” 之境。 为此,《庄子》 提出了“无江海而
闲”的观点:“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
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
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
也。”[2](《刻意》)
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
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
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
惧。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
邪,果不乐邪? 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
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者,吾未之乐也,亦未
之不乐也。 果有乐无有哉? 吾以无为诚乐矣,
又俗之所大蓐也。 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
誉。”[2](《至乐》)
可见,老庄所追求的是决不是什么“身安厚味
美服好色音声”之“乐”,而是所谓“至乐”。 至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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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骏翚ꢀ 试论隐逸文化中的“乐道”传统
这里的“无江海而闲” 所针对的,显然是那种
取乐非关轩冕。 乐已足矣,岂待加之也。” [2] (《缮
“
“
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江海之士,避世之人” 及
道引之士,养形之人”等一般所谓隐逸者:
性》)
ꢀ ꢀ 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 [2] (《缮
性》)
ꢀ
ꢀ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
成玄英疏云:“今世之人,浇浮者众,食美荣位,待此
适心,是以戴冕乘轩,用为得志也。”[2](《缮性》)
在这种比较中,庄子显然是肯定了古之“得志
矣。 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
也。 [2](《刻意》)
成玄英疏云:“言偏滞之人,未能会理,刻励身心,高
尚其行,离世异俗,卓尔不群,清谈五帝之风,高论三
皇之教,怨有才而不遇,诽无道而荒淫,亢志林籁之
中,削迹岩崖之下。 斯乃隐处山谷之士,非毁时世之
人。 枯槁则鲍焦、介推之流,赴渊则申狄、卞随之类,
盖是一曲之士,何足以语至道哉!”[2](《刻意》)
(
道)者”“非轩冕”,实亦即“隐”的行为选择的。 这
从另一处还可得到证实:“魏牟,万乘之公子也。 其
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
意矣。”[2](《让王》)认为“隐岩穴”之为“有意”,显
然也是对“隐逸”选择的肯定。
如此,则道家的乐道思想,就实际上在隐逸系统
当中,得到真正的、最后的落实。 这也是许许多多重
视一己性情的士人,往往选择隐逸方式的思想依据
所在。
ꢀ
ꢀ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
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2]
(
《刻意》)
成玄英疏云:“栖隐山薮,放旷皋泽,闲居而事纶钓,
避世而处无为,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斯乃从容
闲暇之人,即巢父、许由、公阅休之类。”[2](《刻意》)
三ꢀ 儒、道“乐道”思想中的现实妥协性
儒、道之“乐道”思想及其在隐逸系统中的具体
落实,已分别如上所述。 这里还需补充的一点是,
儒、道之乐道,虽其各自对所乐之“道”的理解有异,
但由于其所“乐”者,为一种必须超越现实有限性、
局限性而至的形上之境,从而表现出现实实践方面
不可避免的缺陷性,却是共通和显而易见的。 故,对
于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士人达到了“乐”境的问题,我
们还只能寻找一种新的解释,这即是我们所要谈的
儒、道时命观,它反映的是以儒、道两家为代表的
“士”文化在“乐道”问题上对现实的一定程度上的
妥协。 由于这是他们共通处,故此处综合论之。
对此一时命观,儒家的基本观点是:“天命之谓
性,率性之谓道。”[12](《中庸》) 朱熹注曰:“天以阴
阳五行化生万物,犹命令也。 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
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 率,循
也。 道,犹路也。 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
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12]很
显然,只要循天命之性,即是得“ 道”;反过来,得
“道”,即意味着对天命已至于洞若观火之境,从而
能循天命之性矣。 在这种对天命的洞察中,主体自
然可至于不忧不惧,而怡然自得,所谓“乐天知命故
不忧”[7](《系辞上》)。
ꢀ
ꢀ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
矣。 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
也。 [2](《刻意》)
成玄英疏云:“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纳新,如熊
攀树而自经,类鸟飞空而伸脚。 斯皆导引神气,以养
形魂,延年之道,驻形之术。 故彭祖八百岁,白石三
千年,寿考之人,即此之类。”[2](《刻意》)
在《庄子》看来,这些隐士同那种“平世之士,教
诲之人,游居学者”、“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
功并兼者”,其实是没什么分别的,皆属“各滞一方,
未为通美”[2](《刻意》成疏) 而已。 所以,《庄子》原
则上还是否定了隐逸的选择的。 则“无江海而闲”,
就是因“道”而抹平出与处的分别,如此,遂有:
ꢀ
ꢀ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
也。 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 故
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2](《让王》)
这是后来所谓朝隐、大隐等的思想渊薮所在。
但另一方面,要在现实生活中达于“无江海而闲”,
“
非穷通”之“乐” 境,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庄子》
显然也看到了其思想的这一致命的弱点所在,故他
最终是退后一步来看待个人的出处问题,认为:
ꢀ
ꢀ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
儒家还说道:
益其乐而已矣。 [2](《缮性》)
ꢀ ꢀ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 察天人之分,而知所
行矣。 有其人,亡其世,虽贤弗行矣。 苟有其
成玄英疏云:“古人淳朴,体道无为,得志在乎恬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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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世,何难之有哉? 舜耕于历山,陶拍于河ꢀ ,立
而为天子,遇尧也。 邵繇衣胎盖絰冡巾,释板筑
而佐天子,遇武丁也。 吕望为臧棘津,战监门棘
地,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举而为天子师,遇
周文也。 管夷吾拘繇弃缚,释桎梏,而为诸侯
相,遇齐桓也。 百里ꢀ 馈五羊,为伯牧牛,释板
築而为朝卿,遇秦穆。 孙叔射ꢀ 思少司马,出而
为令尹,遇楚庄也。 [19](《穷达以时》)
ꢀ ꢀ 庄子布大衣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
也。 士有道德而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
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王独不见夫腾猿乎?
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
蓬蒙不能眄睨也。 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
行侧视,振动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
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 今处昏上乱相之
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 此比干之见剖心也征
也夫!”[2](《山木》)
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 ……遇
不遇,天也。 [19](《穷达以时》)
穷达以时,德行一也。 [19](《穷达以时》)
表面上看,儒、道在此所讲的时也好,命也罢,同
样显示出了思想的形上性,即非现实性,但其中所包
含的现实性却又是非常明显的。 因为既然有限的、
同时也是微不足道的作为类的人,面对的是他无论
如何也难以把握的时、命等对象,则“顺”的态度就
是完全可以理解,也是非常自然的了。 也即是说,就
每一个体而言,无论其一生也好,还是具体一时也
罢,既然存在着无数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因素,如天、
如时、如性、如命等等,那么,顺天、顺时、顺性、顺命,
即知命乐天,超然得道,就不失为一种最好的人生存
在方式。
认为人之穷达有遇不遇“时”的问题,而这个“时”,
实非人力所能左右的。
而道家更是由其一贯的“道” 的立场出发,把
命、性等都看作是其中自然之环节:
ꢀ
ꢀ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
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
歌若哭,鼓琴曰:“父邪! 母邪! 天乎! 人乎!”
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
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
弗得也。 父母岂欲吾贫哉? 天无私覆,地无私
载,天地岂私贫我哉? 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2](《大宗师》)
这种思想意识,很显然跟中国古代的农业传统
有密切关系。 可以这样说,植根于深厚的农业文明
传统的中国古人,正是从对其息息相关的自然万物
的接触、观察中,深切了解、感受了自然规律的运行
及其不可为人力所能左右的特点。 于是,他们不是
妄图去改变,去怨天尤人,而是在明于“天人之分”
的前提下,去顺应自然,亦即“天”。 “安土乐天”的
文化心理和性格也由此而成。 如此,则“士”文化中
所讲的天、时、性、命等,在实际上就是一回事,指那
种非人力所能左右者;而“士”文化之一再强调之,
也正见出他们思想意识里深刻的顺天、顺时、顺性、
顺命的心理。 由此,他们在面对社会、人生的任何遭
际时,也能够从容不迫,安然而处,达观以乐了:
ꢀ ꢀ 荣启期者,不知何许人也,鹿裘带索,鼓琴
而歌。 孔子游于泰山,见而问曰:“先生何乐
也?”对曰:“吾乐甚多。 天生万物,唯人为贵,
吾得为人矣,是一乐也。 男女之别,男尊女卑,
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 人生有
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
三乐也。 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 居
常以待终,何不乐也?”[3](卷上)
成玄英疏云:“夫父母慈造,不欲饥冻;天地无私,岂
独贫我! 思量主宰,皆是自然,寻求来由,竟无兆朕。
而使我至此穷极者,皆我之赋命也,亦何惜之有
哉!” [2](《大宗师》) 王先谦注曰:“知命所为,顺之
而已。”[20](《大宗师》)
这又特别表现在《庄子》 对待生死之事的态度
上:
ꢀ
ꢀ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
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
矣。 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
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 察其始而本无
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
气。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
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
时行也。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
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2](《至乐》)
对于主体在具体的现实社会当中的处境,《庄
子》也谈到了“时”的问题,也认为此“时”非个人所
能左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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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骏翚ꢀ 试论隐逸文化中的“乐道”传统
正因为洞察了世事人生,故无时、无处不乐。 所以陶
潜在给其子的书信中亦会说:
从而“乐夫天命复奚疑”[21](《隐逸列传》)。
可见,正由于儒、道两家不约而同地都有通过
“道”达到对现实有限性的超越的思想观念,从而又
在对现实社会的妥协一点上表现出了一致处,故使
他们在隐逸文化领域得以融合一起:“乐夫天命”遂
成为儒道隐逸文化的共同追求。
ꢀ
ꢀ 天地赋命,有往必终。 自古圣贤,谁能独
免。 子夏言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
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岂非穷达不可妄求,寿
夭永无外请故邪。 [21](《隐逸列传》)
注释:
①
②
参见拙文《农业文明和隐逸文化之关系》,载于《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 年第12 期。
参见拙文《从“士”的觉醒到“人”的自觉》,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 年第6 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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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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