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 卷第3 期
2006 年5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 33,Noꢀ 3
May,2006
论汉语的“反义同词”
1
王春淑,杨大刚
(
1ꢀ 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四川成都610068)
ꢁ
ꢁ 摘要:汉语“反义同词”的现象普遍存在, 在汉魏经传训诂文献中就记录保存了的大量例证。 晋郭璞注《尔
雅》、《方言》,开始了对“反义同词”现象的探讨。 钱大昕称为“反训”,胡朴安称为“相反为训”,皆是从训诂角度对
反义同词”的认识运用。 “反义同词”形成原因多种,字数众多,在使用过程中不断消长分化。 而且两个相反意义
“
有时又不易区分,以至有误解误传误用、至今不为人所识解者。
关键词:反义同词;反训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6)03⁃0120⁃06
ꢁ
ꢁ 哲学家黑格尔说:“德国有些字非常奇特,不仅
对于同词而具有相反意义的现象,主要是针对个别
有不同的意义,而且有相反的意义,以至于使人在那
里不能不看到语言的思辨精神。 碰到这样的字,遇
到对立物的统一(但这种思辨的结果对知性来说却
是荒谬的)已经以素朴的方式,作为有相反意义的
字出现于字典里,这对于思维是一种乐趣。” [1] (8
页)并据此认为德语是一种高度发达的语言,“比其
他近代语言有许多优点”;而“中国语言的成就,据
说还简直没有,或很少达到这种地步” [1] (8 页)。
黑格尔的“据说” 并不符合中国语言———汉语言的
实际。 这种具有对立统一思辨精神的“反义同词”,
在古今汉语,尤其在古汉语中不是“简直没有”,而
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而且早自汉代经传训诂大师孔
安国、郑玄,及清代和近现代学者钱大昕、胡朴安等,
已多有认识讨论。
的、分散的某词义训诂而有所发现,有所记载。 虽然
此时已出现了训诂词义、字义、方言的诸多专书,如
《尔雅》、《方言》、《说文》、《广雅》 等,也主要是词
义、字义解释的汇集,对于其语义现象之所以如此的
认识探讨,尚未涉及。 如:
《尚书·盘庚》:“兹予有乱政同位。”孔安国注:
“乱,治也。 此我有乱政之臣同位。”[2](171 页)
《尚书·周官》:“ 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
民”,郑玄注:“司徒主国教化,布五常之教,以安和
天下众民。”孔颖达疏:“郑玄云扰亦安也。”[2](235
页)
《诗经·大雅·桑柔》:“民之未戾,职盗为寇”,
毛传:“戾,定也。” 郑笺:“令民心动摇不安定也。”
[3](561 页)意思是民心不定,就会为盗贼、为寇害。
《公羊传·宣公八年》:“去其有声者,废其无声
者。”何休注:“废,置也。”[4](2281 页)意思是有的祭
礼不用有声音的乐器,而只设置无声的祭祀之舞。
《国语·周语》:“今以小忿弃之,是以小怒置大
德也。”韦昭注:“置,犹废也。”[5] (17 页) 意思是因
一ꢁ 汉魏经传训诂文献中记录保存了古汉语
“
反义同词”的大量例证
汉魏经学训诂大师出于“训诂以通意”,能读懂
古奥经书的目的,以词义训诂、随文讲释词义为主要
任务。 一般是讲释某词在具体语境中的具体词义。
收稿日期:2005⁃07⁃01
作者简介:王春淑(1950—),女,重庆南川人,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杨大刚(1947—),男,重庆人,西南美术学院附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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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淑ꢁ 杨大刚ꢁ 论汉语的“反义同词”
为小怨恨而毁弃大德义。
反覆旁通”、“此训义之反覆用之”、段玉裁的“穷则
变,变则通”,应该是针对“训诂词义用词的方式方
法”而言。
上所列举以乱为治、以扰为安、以戾为定、以废
为置、以置为废等等皆证明古汉语文献中记录保存
了“反义同词”的大量例证。
作为词义训诂书注解中的随文附议,前者涉及
汉语中有反义同词的现象,后者涉及训诂中对这种
词义现象的把握运用,这是一事而相互关联的两个
方面,本来顺理成章,不难理解。 难解纷争的是他们
对“训诂义用词方式方法”的表述及其所举例词,不
仅是针对反义同词,可以用其反义词来训诂,同时也
包括词义有联系因依、就可以反覆旁通而训诂。 这
种“反覆旁通”的训诂,因为是同时训诂几个相互关
联的字词,所以其训诂义只是这几个相互关联字词
所共有的某一词义,而不是这几个字词各自所有的
其他种种词义。 如果不作仔细分析,仅简单地从训
诂字形、字义上看似乎是反义,其实则不然。 如对郭
璞的“肆既为故,又为今。 今亦为故,故亦为今”,清
王引之就指出:“治读若始。 始、古为久故之故;肆
为语词之故;肆、古,今也,则皆为语词”。 意思是
“治(始)、肆、古(故)、今” 有时皆可作表连接的语
词,皆可训义为“于是、所以、如今”之类。 从《尔雅》
训诂用词上讲无论选用“故也”、“今也” 都是正确
的,但用在这里它们不是表时间意义的“久故”、“当
今”,也就不是反义词。 所以“郭谓今与故义相反而
兼通,非也”[10](625 页)。 又如“逞、苦、了,快也”,
清钱绎指出:“此条有三义,逞为快意之快,苦为快
急之快,了为明快之快,而其义又相通。” [11] (813
页)意思是三词之意义有相通之处,皆训为快,从训
诂用词来讲是正确的,但“苦”与快急之“快”并不是
反义词。 所以郭璞以“苦而为快者,犹以臭为香,乱
为治,徂为存” 为一词而具有相反义项的例证和论
断是差误不当的。 草创之难免粗疏失当,也更加剧
了后学对“反义同词”的质疑不解。
二ꢁ 晋郭璞注《尔雅》、《方言》,开始了对“反义
同词”现象的探讨
《
尔雅》、《方言》、《说文》、《广雅》等诸多汉魏
时辑成的辞书、字书,汇集了词义、字义解释的各种
资料,使其“反义同词”现象得以较为集中地表现出
来。 因此,晋郭璞注《尔雅》、《方言》,开始了对“反
义同词”现象的探讨。 清段玉裁注《说文》、王念孙
注《广雅》又能够凭借其汇聚的词义材料,对“反义
同词”现象的存在、原因、具有不同特点的类型、在
训诂词义中的作用等有所分析、探讨。 如:
《
尔雅·释诂下》:“治、肆、古,故也;肆、故,今
也。”郭璞注云:“肆既为故,又为今。 今亦为故,故
亦为今。 此义相反而兼通者。” [6] (2575 页) 又注
“
徂、在,存也”,云:“以徂为存,犹以乱为治,以曩为
曏,以故为今。 此皆诂训义有反覆旁通,美恶不嫌同
名。”[6](2577 页)郭璞注《方言》卷二“逞、苦、了,快
也”,云:“苦而为快者,犹以臭为香,乱为治,徂为
存。 此训义之反覆用之是也。”[7](813 页)
清段玉裁注《说文·舍》:“凡止于是曰舍,止而
不为亦曰舍,其义异而同也。 犹置之而不用曰废,置
而用之亦曰废也。”[8](223 页)又注“废”云:“古谓
存之为置,弃之为废;亦谓存之为废,弃之为置。
…
…废之为置,如徂之为存,苦之为快,乱之为治,去
之为藏。”[8](445 页)又注“扰,烦也”,云:“(扰亦)
得训驯。 犹乱得训治,徂得训存,苦得训快,皆穷则
变,变则通之理也。”[8](601 页)
《
广雅·释诂》 “敛、乞、丐、贷、稟……稟,与
也”,王念孙疏证云:“敛为欲而又为与,乞、丐为求
而又为与,贷为借而又为与,稟为受而又为与。 义有
相反而实相因者,皆此类也。”[9](435 页)
三ꢁ “反训”、“相反为训”,是从训诂角度对“反
义同词”的认识运用
郭璞等人对“反义同词” 现象的分析、探讨,毕
竟只是传统词义训诂的随文附议,谈不上详密系统,
甚至界定含混不清,举例也或有失当。 如郭璞的
清钱大昕《潜研堂答问》云:“窒本训塞,反训为
空。 犹乱之训治,徂之训存也。” [12] (304 页) 始称
“反义同词”为“反训”。 1930 年代胡朴安先生《中
国训诂学史》 “尔雅在训诂学上之价值” 一节中指
出:“《说文》为形书,在于明字例之条;《尔雅》为义
书,在于明义例之条……义例之条者,义之转变、转
注、假借,运用文字之法也……求义例之条于《尔
雅》……为例有八:(一)文同训异,(二)文异训同,
“
“
义相反而兼通”、段玉裁的“义异而同”、王念孙的
义有相反而实相因”,应该是针对“词义本身义项
蕴涵的现象及其原因”而言。 指词义本身具有相反
义项,即“反义同词”;而且这种相反义项之间存在
相互贯通、因依的关系。 而郭璞的“此皆训诂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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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训同义异, ( 四) 训异义同, ( 五) 相反为训
…”[13](49 页)。 所谓“义例之条”,就是词义的
条例、类例,词义现象的凡例规律。 因此,胡先生的
四ꢁ 汉语“反义同词” 形成原因多种,字数众
多,在使用过程中不断消长变化
…
反义同词,也称为“反训”,形成原因除郭璞“义
相反而兼通”、段玉裁“义异而同”、王念孙“义有相
反而实相因”、钱钟书“两义相违而亦相仇”的“词义
变迁”外,近代学者探讨更为细密纵深,不断有补充
完善。 由于本文篇幅有限,不可能将近代诸家所讨
论的反训成因逐一列举,仅据学者最近之综合概论,
略述如下。
“
《
“
相反为训”应该是指“相反词义同训一词”,说明
尔雅》表现出“反义同词”的凡例规律。 胡先生的
相反为训”,在内容上仍然以郭璞注《尔雅》之说为
主,也主要是从训诂的角度来认识“反义同词”、“相
反为义”、“训诂义有反覆旁通”。
钱钟书《管锥编·论易之三名》 曾论及反训:
“
如乱兼训治,废兼训置……古人所谓‘反训’,两义
如果从严分类,可细分为十七类:内含反训、互
换反训、引申反训、破读反训、省语反训、同音通假、
假借反训、彰用反训、表德反训、谑讳反训、否定反
训、殊方反训、异俗反训、讹误反训、混同反训、增字
反训、叠字反训。 如果从宽来分,可概括为六类:1.
词义变迁:这个原因几乎是反训的根源,也是最传统
的反训成因。 2.音转关系:在使用上,声音的转移会
造成反训现象。 3.假借关系:包括了同音假借、本有
其字的假借以及本无其字的假借,这些现象因为使
用的关系,不自觉地形成了义兼正反的现象。 4.语
变关系;不管是古今音变,或者是方言、异俗的不同,
都可能造成所谓的语变关系,而形成反训现象。 5.
形讹反训;多半是误写的关系,而形成反训现象。 6.
句法形式变化:句法的应用是文字创造之后的表义
方法,而一段时间之后的句法应用,随着时代的变
迁,必然会产生反训的情形出现[16](3 页)。
相违而亦相仇。 然此特言其体耳。 若用时而只取一
义……《论语·微子》:“‘隐居放言’,可释为极言尽
词,亦可释为舍置不言,然二义在此句不能同时合
训,必须拈一弃一。”[14](2 页)
综上论述,由于学术承袭关系,自晋郭璞之说而
近代名为“相反为训”、“反训”,其实是从训诂角度
对“反义同词”的认识、运用,剔除前人偶有不恰当
之举例,尚包括两方面的涵义:一指存在相反为义之
“
反义同词现象”;二指“反义同词”条件下训诂“只
取其中一义”,用其反义词。 若以现代严密的学术
观点来衡量,反训、或者相反为训,这个名称本身就
不科学,“对义和训不加区别,致使让一个‘训’字扰
乱了视听”[15](117 页)。 首先,用语太简略,仅从字
面意义上就可能产生不同的理解。 如有的认为,反
训就是“一字有训义相反”[16](1 页)、“一词兼具相
反二义”[17](157 页)、“是义兼正反”[18](1 页),也
就是“反义同词”现象。 又有的认为,是“一种词义
互训的规律……是反义词互训……是同一个词可以
用一对反义词来分别训释”[19](117 页)。 其次,在
理解为“反义相训”、“用反义词解释词义” 时[20]
细分为十七类,宽分为六类,足见“反义同词”
形成原因之多种。 多种原因,归根结底,不外乎就是
汉语言文字义、音、形在使用过程中的发展衍变。 同
时,笔者觉得还应该补充说明的是:就某一反训字词
形成之原因不必仅拘于一种。 也就是说,不同原因
可能同时存在,可能交叉影响,不必胶执于只能是义
变,就不能是形变或音变,否则便不成立。 因为,汉
语言文字义、音、形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极为密切,难
以截然分开,而且在长期使用过程中的发展衍变也
是复杂、交叉的。 明显的例子如“以乱为治”。 有的
认为:乱,古文写作,“从字形可以看出‘乱’的本
意是治理乱丝。 引申开来,治理其它纷乱的实物也
可以叫乱”[20](534 页),这是词义引申形成的反义
同词。 又有的认为:乱,古文写作、亂;治,古文写
作乿;亂(乱)与乿(治),本是两个不同的字,因其字
形相近似,故“传写讹谬,合为一字,而作‘治’、‘乱’
二训”[22](55 页)。 其实“词义引申”与“字形讹误”
(
533 页),容易使人忽略“同一词而义相反”的前提条
件,理解为任何字词训诂皆可“反义相训”,因此断
定“郭璞所说的意义相反的词可以互相训释的观点
是不能成立的。 用反义词来解释词义的训诂方法,
从理论上说是不能成立的”[20](543 页)。 当然,也
有根本否认汉语中存在“反义同词” 现象的,认为
“
一般来说,在共时的语言词汇系统中,具有正反两
个对立意义的词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对立的概
念用同一个词来表示,就容易产生歧义,影响交际”
[
21](35 页)。 但上述诸多的举例分析足以证明汉语
中确实存在着较普遍的“反义同词”现象,这个现象
从训诂的角度被称为“反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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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淑ꢁ 杨大刚ꢁ 论汉语的“反义同词”
都有可能。 即或是本为二字,这二字也因其义相通,
故其形相近;字形、字义本来就是互相错综交织的。
反义同词现象普遍,数量众多,集其大成者,有
近代学者徐世荣《古汉语反训集释》,共列举了505
个“义兼正反”的反训字词。 徐世荣所辑举数百条
的反义同词中或许也有不尽妥当之例,但也一定有
不少缺失遗漏。 以数百字词之众多,足证“反义同
词”现象在古汉语中的普遍存在。 证明虽然“外语
里也有这种义兼正反的现象……但不见得有古汉语
这样多”[18](21 页)。
等。 而当今流行语之谓酷,形容成熟、沉稳、冷峻,有
内涵、气质、品味,赞美之义,如酷帅、酷男酷女等。
或以为“酷”源于英语“cool”之音译,有这样的因素。
但是,“cool”之音译没有选用也是同音的苦或哭之
类,而选用了“酷”,冥冥中的根本原因在于“酷”之
词义本身即具有相反对立引申的可能性。 《说文》
云:“酷,酒味厚也。”[8](748 页)酒味之厚必严烈,故
可引申为暴虐、凶残;酒味之厚亦必为久酿成熟、香
味浓郁,故亦可引申为成熟、沉稳,有内涵、气质、品
味。 由此例也再次证明了笔者前文所叙之观点:
“就某一反训字词形成之原因不必仅拘于一种。 也
就是说,各种原因可能同时存在,可能交叉影响”,
甚至有中外语词的碰撞交融、衍化滋生。 据粗略估
计,现代汉语中保留和新产生的反义同词亦有数百,
与古代汉语的“反义同词” 相比,自有许多独特规
律,本文暂不述。
任何字词的意义在长期使用过程中都是不断消
长变化的,更何况作为一词同时兼具相反二义的
“
反义同词”。 因为“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意义主
要是根据上下文来区分、判定的,有时不容易区分,
容易产生歧义,影响交际”[21](35 页)。 所以,人们
“
总要用各种手段把容易引起理解混乱的两个相反义
项进行调整区分,其消长变化就更是必然的。 如
五ꢁ “反义同词”的两个相反意义有时不易区
分,消长分化大,以至有不为人所识解者,还有待进
一步辩析
《
左传·文公二年》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其中之
一是“废六关”[23](1839 页)。 若简单地从这句话来
看,很容易理解是“废弃六关”。 杜预就是这样理解
的,其注云:“塞关、阳关之属凡六关,所以禁绝未游
而废之”[23](1839 页);把“废” 理解为“废弃”。 但
如前所论,前代学者对反义同词、或称反训词,
虽已多有研究总结,但毕竟其形成的原因多种,词数
众多;同词共存的两个相反意义有时又不容易区分;
而且消长分化大,容易产生歧义、误解。 以号为“左
传癖”的杜预尚且将《左传》之“废六关”误解为“废
弃六关”,笔者认为其它之误解误传误用,至今尚有
不为人所识解者。 试举三例商榷之。
《
孔子家语》作“置六关”,王肃注“鲁本无此关,文仲
置之以税行者,故为不仁。 传曰废六关,非也”[24]
46 页)。 杨伯峻亦认为:或以废为废弃,或以废为置
(
立,“两义正相反。 惠栋补注,洪亮吉诂均主后说,
或近是”[25](525 页)。 “反义同词”如此容易引起理
解混乱,所以,其现象虽然普遍存在,但就某一词兼
具的相反二义而言,一般是不会长久存在的。 人们
将其或者变化为各自意义的复音词,使其词义更具
有唯一性;如废或置,明确为废弃、设置。 或者分化
为另一字;如受,分化为(接)受、授(与)。 或者改变
成不同读音;如蹶,仆倒音jué,跃起音guì。 等等。
因此,曾经的反义同词,可能有分化消失。 这种分化
消失体现了语言的逐渐分工精细,进步发达。 原来
不是反义同词的,由于“反训成因”在语言运用过程
中的必然存在,也就可能会产生新的反训词。 如乱
之为治、废之为置等反训用法仅见于《尚书》、《左
传》,秦汉时代就已经不用。 但古代不是、或未曾发
现有例证材料的某些字词,在后来也可能产生出同
词而具有正反意义。 如“酷”,在古今汉语中作形容
词,一般讲为暴虐、凶残、残酷,带贬义,如酷吏、酷刑
例1.《尚书·尧典》:“帝曰:咨四岳。 朕在位七
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 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
明,扬侧陋。”孔注:“尧知子不肖,有禅位之志,故明
举明人在侧陋者,广求贤也。”[2](123 页)司马迁《史
记·五帝本纪》 编写此段史实为:有人向尧举荐其
“嗣子丹朱开明”,尧以为“吁! 顽凶,不用”,于是咨
四岳,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26](20、21 页)。
孔安国注与司马迁的翻译改写皆没有对“扬”作单
独训释,但联系对全句语意的解释,很容易使人以为
孔注与司马迁皆以“扬” 为“举扬、显扬”。 “扬侧
陋”,似乎即意谓“举扬、举用有才德而居于僻陋之
处或卑贱地位的人”。 班固《汉书·元帝纪》:“延登
贤俊,招显侧陋”[27](279 页),刘珍等《东观汉纪·
应奉传》:“应奉为武陵太守,兴学校,举侧陋”[28]
(194 页),即化用此意。 将“扬侧陋”理解为“招显侧
陋”、“举侧陋”。 笔者认为,“扬侧陋” 之“扬” 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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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义同词,“扬”即“弃”也,犹乱之为治、废之为置,
相反为义。 “扬侧陋”即“废弃、不用邪鄙之人”。 理
由之一:《尧典》原文的“明明” 与“扬侧陋” 本是反
义对比句式,意思是“彰显、举用贤明之人;废弃、不
用邪陋之人”,语意简明畅达。 既然已表明了“彰
显、举用贤明之人”的意思,如果再来补充说是“贤
明之人在侧陋者”,不仅没有必要,而且画蛇添足,
语意不通。 因为衡量“贤明”的标准从来就只有才
德,与居地僻陋、地位卑贱无关。 换句话说,只要是
“勉励、鼓励”。 如果讲为勉励、鼓励,则全句语意是
讲不通的。 所以笔者认为,这里的“劝” 也是一个
“反义同词”,当训为止,劝戒、禁止。 除有上下文意
所决定外,劝之所以训为止也同样取决于“劝”之词
义本身就蕴涵着相反对立的引申,可以劝勉、劝进,
也可以劝戒、劝退、禁止。
例3.《韩非子·五蠹》:“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商
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33]
(1185 页)本句“趣”、“趋”二字,尤其以“趣”字颇使
人费解,以至全句语意不知所云,学者多怀疑有错
简,任意改字,众说纷纭。 如“王先慎曰:《拾补》趋
作外,卢文弨云:‘趋讹,旧人改。’先慎按:张榜本作
减,较旧义为近。 松皋圆删寡字,改趋为外,曰:寡字
从山氏削。 外,一作趋,非。 奇猷按:趣,当作舍,盖
因趋舍多连文,故易误。 ……寡,少也。 舍,去声,即
取舍之舍。 本务,指耕农。 末作,指工巧。 使商工游
食之民少而名卑,故舍本务而趋末作者少也,此法家
困末作之旨,本书多见。 ……迂评本趋作外,张榜本
作减,均误”[34](1077 页)。 笔者以为,对改字解释
文意历来注疏家皆极其慎重,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所
为,而且毕竟是臆想之说,虽能勉强疏通文意,终是
难以服人。 更何况这句话短短八、九个字中,被诸家
改动之字共有三个:寡、趣、趋,其所作改动又各异,
更是徒增惑乱。 其实, 这句话并无错简文字。
“趣”,古代即“趋”,一字不同的写法而已,这是为学
界公认的。 如《诗经·大雅·棫朴》:“济济辟王,左
右趣之”,毛传:“趣,趋也”[3](514 页)。 《春秋繁露
·郊祀》引作“左右趋之”[35] (802 页),《贾谊新书
·连语》亦引作“左右趋之”[36](747 页)。 “趣”即
“趋”,本义为疾走、快步小跑,词义引申当然可以是
跑向、趋向、趋附,也可以是跑开、逃避、逃离。 理解
了本句话中的“趣”即“趋”,是反义同词,以趣(趋)
为避,训为“逃避、逃离”,全句语意则豁然明畅,无
需臆改文字。 所以,这里的以趣(趋) 之为避,除开
有上下文意所决定外,同样取决于词义本身就蕴涵
着相反对立的引申,既可“趋而进”[37](1238 页)、”
趋而附之,亦可“趋而退” [37] (1238 页)、“趋而辟
(避)之”[38](2529 页)。 同时,亦有后来衍生的反义
并列合成词“趋避”为佐证。 林则徐赠左宗棠出征
新疆语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此
趋避即逃避之意。
“
明人”,无论是否“在侧陋者”皆得显扬、举用。 因
此以“扬侧陋”为“举扬、举用有才德而居于僻陋之
处或卑贱地位的人”完全是后人不懂得“扬之为弃”
反义同词的误解误用。 理由之二:孔安国注:“尧知
子不肖”,太史公书:尧以嗣子丹朱“顽凶,不用”,这
里其实透露了尧帝“扬侧陋”的背景及其所指。 “扬
侧陋”,就是指废弃、不用顽凶不肖之人。 理由之
三:“扬”之本义即蕴涵“举”与“弃”二义。 《说文》:
“
扬,飞举也。 从手,昜声”[8](603 页)。 从飞举、高
扬的词义可以引申为簸扬、簸去、抛弃等等。 《诗经
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孔颖达
疏:“言维此天上其南则有箕星,不可以簸扬米粟”
3](462 页),“簸扬米粟”即“簸去糠粃也”[29](654
页),即以扬为去、 弃。 之所以能以扬为弃, 在于
扬”之本身完全具备“相反而实相因”的词义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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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 理由之四:反义同词消长分化的主要规律之
一就是同词的相反二义,后来可能衍生成反义并列
合成词。 如乱之为治、废之为置后来衍生出乱治、废
置;而扬之为弃,有后来的反义并列合成词“扬弃”
为佐证。 我们现在不是常有“扬弃旧文化”、“不断
扬弃、不断发展”、“在扬弃中创新”之类的说法吗?
例2.《庄子·胠箧》:“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
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
斧钺之威弗能禁。”[30] (36 页) 郭象注:“夫轩冕斧
钺,赏罚之重者也。 重赏罚以禁盗,然大盗者又逐而
窃之,则反为盗用矣”[31](352 页)。 根据上下文意,
成玄英认为郭象轩冕之重赏亦以禁盗的理解应该是
正确的。 那么,本以禁盗而“弗能劝”,则“弗能劝”
就是“弗能禁”、“弗能止”,与下文形成同义排比,以
达到层层推进加强语意的作用。 但郭象没有明确解
释“劝”之词义,成玄英则疏:“劝,勉也。 禁,止也。”
[
31](352 页)王力《古代汉语》选文则更明确解释为
劝,鼓励”[32](361 页),将“劝”理解为常用的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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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汉语中以扬为弃、以劝为止、以趣(趋)为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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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淑ꢁ 杨大刚ꢁ 论汉语的“反义同词”
据笔者所见,诸家注疏词典、徐世荣《古汉语反训集
释》等书皆未有涉及,可见即使国人对汉语“反义同
词”的认识尚且不足,更何况德人黑格尔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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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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