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 卷第2 期
2007 年3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34,No.2
March,2007
胡适论“活的文学”
———民间文学之文学性探析
刘ꢀ 波
(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40)
ꢀ
ꢀ 摘要:胡适在20 世纪初使用“活的文学”一词来提炼新文学的本质,概括新文学在语言工具、精神内涵等两个
方面的文学性,认为文学语言要“活”,需用浅显生动的白话进行创作;文学精神要“活”,需有真情感和真思想的贯
注,而具有这种文学性的文学在胡适眼中就是白话文学(民间文学)。 在当时中国文学的实情和时代使命的要求
下,胡适所倡导的“活的文学”,功绩主要体现为语体革新。 民间文学研究者多把胡适的言论作为逻辑起点或常识,
继承其全新的文学史观,在使用白话文写作时,因受到西方民俗学的影响,对“活的文学”作为精神内涵的一面逐渐
遗忘,而把民间文学导入具有学科意味研究的同时,民间文学的文学性日益被遮蔽。
关键词:胡适;“活的文学”;民间文学;文学性
中图分类号:I206ꢁ 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7)02⁃0074⁃08
ꢀ
ꢀ
倡导的;也是我个人(对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新
[
1]424
贡献。
一
根据文学的表现工具(用文言或是用白话),胡
适率先将中国文学分为“古文传统史”和“白话文学
史” 这两条对立平行发展的线索,被识者评论为:
“
活的文学”最早由胡适在概括“新文学”的文
学性时提出,胡适称这种文学形态为“白话文学”,
或“平民文学”、“民间文学”,而非“新文学”。 胡适
以“活”字来概括文学性这一文学之成为文学的根
本,与其“双线文学史” 观和民间文学观分不开。
“
这一研究思路打破了此前按朝代或文体讨论文学
演进的惯例,找到了一根可以贯穿二千年中国文学
发展的基本线索。 自此以后,中国文学史再也不是
‘
文章辨体’或‘历代诗综’,而是具备某种内在动力
[2]194
的确,胡适发明“双
“
活的文学”既是双线文学史的组成部分,又是民间
且充满生机的‘有机体’。”
文学的灵魂所在。
线文学”理论后,便有不少学人附议或据此生发论
题。 如民间文学家凌独见、徐嘉瑞、曹聚仁、徐蔚南、
杨荫深、王显恩、陈光尧、赵景深等,都借用这一观
点,或把胡适所列的“双线”文学衍生为“三线”、“五
线”文学。 至于民间文学研究中常见的将民间文学
与作家文学对立,也是这一理论框架的直接延续。
胡适以双线文学对举,赋予白话文学(在胡适
眼中实质也是平民文学、民间文学)以“活文学”的
“
活的文学”一词从胡适提倡的“中国文学的两
条路子”中而来,他说:
ꢀ
ꢀ ……特别是我把汉朝以后,一直到现在的
中国文学的发展,分成并行不悖的两条线这一
观点。 ……这一个由民间兴起的生动的活文
学,和一个僵化了的死文学,双线平行发展,这
一在文学史上有其革命性的理论实在是我首先
收稿日期:2006⁃08⁃31
作者简介:刘波(1977—),女,四川成都人,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复旦大学中文系2004 级博士生。
7
4
ꢀ
ꢀ
刘ꢀ 波ꢀ 胡适论“活的文学”———民间文学之文学性探析
生命力,而宣判古文(文言文学)为“死文学”,是适
应时代需求的、具有彻底革命气魄的宣言。 其实对
民间俗语文学的重视早已有之。 晚清有识之士之提
倡白话文,蔚为风气,如梁启超、刘师培等均预见了
白话取代文言是文学发展的趋势。 梁启超说:“文
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
白了,才认清了中国俗话文学(从宋儒的白话语录
到元朝明朝的白话戏曲和白话小说)是中国的正统
文学,是代表中国文学革命自然发展的趋势的。 我
到此时才敢正式承认中国今日需要的文学革命是用
白话替代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
[
7]147
的革命。”
梅光迪与胡适一样受到西洋文学的影
[
3]
文学是也。 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
响,看到了白话文学的巨大价值,于是致函胡适赞赏
他此番高见“甚启聋聩。 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
学’ ( Folklore, Popular Poetry, Spoken Language,
刘师培附议此观点:“及观之中国文学,则上古之
书,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简质,崇用文言。 降
及东周,文字渐繁;至于六朝,文与笔分;宋代以下,
文词益浅,而儒家语录以兴;元代以来,复盛兴词曲;
此皆语言文字合一之渐也。 故小说之体,即由是而
兴,而《水浒传》、《三国演义》诸书,已开俗语入文之
渐。 陋儒不察,以此为文字之日下也。 然天演之例,
[
6]436
etc)入手,此无待言”
。 经过这一番辨难,胡适
对中国文学的反思逐步有了清晰的轮廓。 1916 年
10 月,胡适致函宣扬文学革命的陈独秀,赞许陈主
办《青年》杂志,并就如何进行文学革命发表了自己
的意见:
[
4]
莫不由简趋繁,何独于文学而不然?” 这种主张与
胡适宣扬白话文的重要有不少相通之处。 胡适的突
出贡献在于他敢指责文言、白话并存这一主张是
ꢀ ꢀ 年来思虑观察所得,以为今日欲言文学革
命,须从八事入手。 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陈套语。 三曰,
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 四曰,不避
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曰,须讲求
文法之结构。
“
把社会分作两个阶级,一边是‘我们’士大夫,一边
[5]117
是‘他们’齐氓细民”
,而旗帜鲜明地站在“齐氓
细民”一边。 胡适能够跳脱“士大夫”本位思想,主
动向民众靠拢,始于对文学的反思。 胡适从反思进
而振臂宣言,经历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发展过程。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曰,不摹仿古
1
915 年,留学美国的胡适思考着如何改革中国
人,语语须有个我在。 八曰,须言之有物。
[
8]4-5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文学的弊病,看到了清华学生监督处钟文鳌“废除
汉字,取用字母”等小传单,颇为反感,这促使胡适
深入思考中国文学问题。 当年夏,胡适在《如何可
使吾国的文言易于教授》一文中称文言为“半死的
文字”,有了改良文言教授的打算,还尚未想到白
话。 从中国文字的问题转变到中国文学的问题,这
是他的一个重要转变。 1916 年,胡适主张文学革命
的办法当为“作诗如作文”,与梅光迪等友人的论争
日趋激烈。 梅光迪认为按胡适之见若“移‘文之文
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
这些主张受到陈独秀推许,胡适遂于次年1 月
将这一思想整理成文,公开发表,即为名动后世的
《文学改良诌议》。 胡适在《文学改良诌议》中明确
立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 接着,胡适在各
处演说文学革命,将这“八不主义”都改作了肯定的
语气。 在1918 年4 月作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中,胡适又将“八不主义”浓缩为四条,并提出他“建
议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
语。”他说:“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
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 ……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
生命。”并在文中做出了文学史“大胆的假设”:“这
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
了的语言文字做的。 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
[
6]431-432
其太易易也”
,对胡适的提法很不以为然。
其实,这是胡适的思考尚未成熟,用语含混,而使梅
光迪等人没有真正了解他的观点。 胡适并不是单纯
要以“文之文字”入诗,而是要通过诗的形式上的突
破达到内容上的革新。 到1916 年初,胡适在进一步
思考后“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悟出“一
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
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
[
9]45
学。”
至此,“文学革命”轰轰烈烈展开,胡适关于
文言与白话的思考也大致完成。
但是,真正属于胡适独创的,是借“白话文学
史”与“古文传统史”的对抗来把握两千年中国文学
[
7]146
[10]198
历史”
。 他说:“我到此时才把中国文学史看明
发展的大趋势
。 而关于白话文学与古文文学
7
5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的互动循环关系,以及白话文学与平民文学、民间文
学的实质所指,胡适只是提示了一个非常粗略的思
路。 胡适《文学改良诌议》只是将“文言文学”与“白
话文学”对举。 在陈独秀主张推倒“贵族文学”以建
设“国民文学”,周作人提倡“平民文学”后,新文化
运动作为一场思想启蒙运动的蓬勃展开,对民众的
发现和对民众立场的追求成为重要的内容,同时北
大的歌谣学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平民”、“民间”
之类词汇频频出现,于是20 年代后,胡适在“死文
学”、“活文学”的标签外,又为“文言文学”和“白话
文学”找到了两项稍为合适的帽子:“贵族文学”与
以“人的文学”来对应“文学内容”是对周作人表述
的借用。
实际上,胡适早期的“活的文学”已经包含了文
字工具和文学精神的革新内涵。 胡适的《文学改良
诌议》也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代表作,他在文中提
出了创作文学的八项主张:
ꢀ ꢀ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
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
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
[
12]6
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在第一项主张中,胡适就指出了文学应具有的
精神本质。 他说“言之有物” 的“物” 即是要有“情
感”:
“
平民文学”,或曰“庙堂文学”与“民间文学”。
二
ꢀ ꢀ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 言之不
足,故嗟叹之。 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 咏歌之
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此吾所谓
情感也。 情感者,文学之灵魂。 文学而无情感,
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
[
11]147
,
胡适“把‘白话文学’ 的范围放的很大”
在他眼中“白话文学”、“平民文学”、“民间文学”几
乎是一个概念,这样的文学的本质特征就是“活的
文学”。 胡适说过:“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
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
立一种‘人的文学’。 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
[
12]6
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胡适指出“言之有物”需要“思想”:
ꢀ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
ꢀ
[
5]124
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
似乎胡适所讲
而言之。 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
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
的“活的文学”只是语言工具层面上的文学,其实不
然。 这里有个话语演进和相互借用的历史背景。 胡
适在1916 年就开始用“活文学”来思考和表述新文
[12]6
…
…
胡适总结说:
ꢀ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
[
7]
学应有的特征,而这一段话是1935 年为《中国新
文学大系》第一册写的“导言”,即《中国新文学运动
小史》时才出现的。 周作人却在1918 年就发表了
ꢀ
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 近世文人沾
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
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 此文胜之
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 欲救此弊,宜以质救
《
人的文学》,后又发表了《平民文学》,专门作文学
思想的革命宣传。 胡适提出的“活的文学”本意是
包含形式与内容的,但他最为成功、最受肯定的却是
语体革新。 而此时周作人“人的文学”的影响势如
燎原,并在一定程度上与胡适分坐了思想和工具革
新的两张头把交椅。 胡适因已达到自己最看重的语
体革新的目的,便不再作名词之争,反而为“活的文
学”有更好的发展,转用大众接受的“人的文学”来
强调文学内容革命的方向了(“活的文学”与“人的
文学”原有极相通处)。 这与胡适早期与梅光迪、任
叔永论战时用词含混而遭攻击,20 年代吸纳时流成
果,将“白话文学”的范围扩得很大,在不完全匹配
的情况下,把“白话文学” 与“平民文学”、“民间文
学”相互置换的思维是一脉相通的。 胡适在这里,
[
12]7
之。 质者何? 情与思二者而已。
胡适强调“情感”与“思想”正是文学得以成为
文学的灵魂所在,也即文学的文学性所在。 文学就
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情与思的有无即是文学
和非文学的分水岭。
这一项主张在1916 年10 月致陈独秀函中已经
提到,信中的最末一条是这里的第一条。 并且对于
“文学革命”,胡适明确提出了“形式上之革命” 与
“精神上之革命”。
胡适在1918 年4 月作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中,还将这八项总括为四条。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
话。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活;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7
6
ꢀ
ꢀ
刘ꢀ 波ꢀ 胡适论“活的文学”———民间文学之文学性探析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 四,是什么时
20 多年间,胡适不仅推动了以白话文为先导的文学
革命,也为中国学界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文学史观。
这种“新的文学史观”使时人忽然发现民间犹如“琼
楼玉宇,奇葩瑶草”,令时人“慨叹天地之大,历史之
[
9]45
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
。 四条也明显包含了
语言和精神两个方面的主张。
细读《文学改良诌议》提出的其余七项主张,可
见胡适在这些议论的背后有一个活的“人”的观念
存在。 胡适对文学的要求都是从这一观念出发的。
所有的要求说到底就是要人作为“我”而存在,作为
[
5]128
全”
。 与此同时,北京大学歌谣学运动、中山大
学民俗学运动如火如荼,进一步展示了民间文学作
为“活文学”的蓬勃生命力。 文学家、史学家、语言
学家、民族学家纷纷加入到“活文学”的阵营,勘查
开发新的学术资源。 民间文学运动逐渐成为新文学
运动的重要一支,同情者、研究者越来越多,他们或
直接借用胡适的理论,或稍作损益,或以胡适的观点
作为逻辑起点展开新的研究。
“
活”的人而存在,“洒脱”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
惟作我自己的诗”。 所以,“活的文学”的要求是“活
的人”的要求在文学上的反映。 “活的人”是主我的
人,感性的、自由平等的人,“活的文学”则同样是主
我的文学、自由的感性本位的文学,“活的文学”的
理念作为一种美学的要求也就是主我的文学、感性
的自由的美学理念。 钱玄同的话可作为胡文的注
脚。 钱在读了《文学改良刍议》后致函陈独秀,讲到
他对胡适的“不用典故”的理解,他认为齐梁之前的
文学“皆纯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诗者之情感,诗
胡适的学生凌独见在胡适《国语文学史》 的基
础上,撰写了《新著国语文学史》,重申文学史是由
“
文言”和“国语”两部分构成的,其中在语言上最普
[13]
遍最浅显的就是“国语” 。 但凌独见在分析“国
语”时,尚停留在受胡适早期民间文学观影响的阶
段。
[
12]9
中人之状况,皆如一一活现于纸上”
,那才是真
徐嘉瑞也受到胡适文学观的影响,提出文学有
正的文学。 这种不受束缚、灵活自由的文学表达,正
是使用白话和使用口语创作的人们能感受到的妙
处。 民间文学就是依赖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才流传下
来的,若没有适应感性个体生活的遭遇与向往,没有
活的个体的感应,没有活的文学精神,民间文学是不
会长久流传的。
“
贵族文学”与“民间文学”之分,并且更精细化,认
为这二者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平民化的文
学”即通俗文学。 徐嘉瑞不仅除像胡适一样从文字
工具上区分“贵族文学”与“民间文学”,还提出另一
个区分标准,即“贵族文学”不能协音律,与音乐无
[
14]
关,而“平民文学”则可协之音律。 胡适认为白话
文学(民间文学) 是文学正宗,徐嘉瑞却不盲目跟
从,而是认为平民化的文学(通俗文学) 既浅白易
懂,又有情思,是文学中最高者。 这里值得注意的
是,胡适的“民间文学”所指范围很宽泛,只要对立
于传统古文的都是民间文学,其中也包含了通俗文
学。 而徐嘉瑞则对文学作了更细致的分类,从胡适
的“双线文学观”发展为“三线文学观”了。 二者在
分类上虽有不同,但徐嘉瑞显然是同意胡适将“情
感”与“思想”作为文学之文学性的。
要造出“活的文学”没有“活”的工具是不行的,
因而胡适也非常强调语言工具的“活”。 他说:“文
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
[
7]146
情?”
死文学”来对应“文言文”,强调用人人能懂、人人
由此胡适用“活文学”来对应“白话文”,用
“
能用的口语白话赋予文学以新生命。 为此甚至不分
皂白地赞美白话文的“活”,同时希望通过文学革命
让白话文“活”。 这是贯穿胡适多部著作之“双线文
学观”的核心观念。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胡适的“活的文学”包括了
对构成文学性的语言与精神两个方面的提炼总结。
曹聚仁更是受胡适“双线文学观”的启发,自称
从文学性着手,可将中国的文学划分为贵族文学、病
态文学、平民化文学、平民文学、人的文学等几条线
三
[
15]
索
。 这是20 年代各种说法、名词的杂糅,除胡适
从胡适留学美国时关于“死文学”、“活文学”的
思考,到《文学改良诌议》中立白话文为中国文学之
正宗,再到《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和《白话文学史》
中借“活文学”与“死文学”的消长起伏构建文学史,
外,还明显受到了凌独见、徐嘉瑞、周作人等人的影
响。
民间文学家徐蔚南站在文学史多线索的立场,
划分中国文学为“文人文学”、“平民化之文学” 和
7
7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民间文学”,认为真正的民间文学是保留于民间口
要反复论证白话口语的合理高贵,而是把民间文学
引向另一层次的研究,起到引导作用的是西方人类
学和民俗学理论,于是民间文学的研究也抹上了一
层人类学、民俗学的学科体系色彩,凡做理论探索
时,都带着写教科书式的意味。 胡适所倡导的“活
的文学”作为文学精神内涵的一面逐渐被遮蔽进而
被遗忘。 比如杨荫深作《中国民间文学概说》,下功
夫的地方是论述民间文学的特点、定义、价值、分类
等。 他从口述的、群众的、平民的、自然的四个方面
来讲民间文学的文学性,显然继承自胡愈之,而胡愈
之又是从英国的“Folklore”、德国的“Volkskunde”和
英国Nꢁ Wꢁ Thomas 那里借用来的。 王显恩在《中国
民间文艺》中侧重于把“民间文艺”抽选出来,严格
区分“民间文艺”与“非民间文艺”,认为民间文学是
“民族全体所合作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从民间来
的、口述的、经万人的修正而为最大多数人民所传诵
爱护的文学”,即民间文学具有口头性、集体性和阶
级性。 他还指出民间文学具有“久长的时间”、“广
泛的空间”的特点,显系承自西学。
[
16]
头的,通过口头传承至今
。
徐蔚南所讲的民间文学与胡适所讲的民间文学
在内涵和范式上已大有不同。 自1921 年胡愈之发
表第一篇民间文学的理论文章《论民间文学》开始,
对民间文学的理论研究就有搬用西方学科体系的倾
向。 到20 年代中晚期,民俗学蓬勃发展,西方民俗
学理论与中国民间实际相结合做出了卓有成绩的尝
试后,这种倾向更为明显。 对民间文学的研究越来
越具有学科的意味,这显然是胡适粗略指出的“大
思路”所不具备的。 比如徐蔚南认为:“民间文学是
民族全体所合作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从民间来的、
口述的、经万人的修正为最大多数人民所传诵爱护
的文学。”这里对民间文学的概念已经做了几个质
的规定:集体性、口头性、民间性,并且“民间”是“无
产阶级”,主体已经下移了。 相比之下,胡适以书斋
研究文本研究为基础讲出来的“民间文学”是多么
浮泛空疏。
当然,这并不妨碍后来者对胡适的崇敬。 方向
正确而论述空疏,正是引领时代潮流的大师常有的
特点。 而且他的“双线文学观” 仍然深入人心。 比
如杨荫深写过一本《中国民间文学概说》,其基本线
索还是延续胡适的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的双线演进
当然,学人也曾注意到“活的文学”作为精神内
涵的一面。 如在郑振铎之前写过《中国民俗文学史
略》的洪亮,在论述俗文学时,先把胡适的“双线文
学”衍生为“五线文学”,将文学分为民众文学、通俗
文学、民间文学、贵族文学和纯粹文学,并提出:“不
论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等得称为民众文学,是无关
于真正民众文学的本身。 因为它还是继续地保持着
传统气味和封建制度下所产生的一种落伍的文学。
而真正的民众文学没有一刻不在进展的活现着。”
他所谓的“真正的民众文学” 即是“现今的民众文
学”,是活在当下的人们针对人们的思想情操有着
[
17]
历史。 再如王显恩,他已把胡适的“双线文学观”
作为立论的起点,不再特别加以指出,而是直接认定
文学史是多线条发展的,作家文艺与民间文艺是对
[
18]
立的。 陈光尧在写作《民间文艺论》时也如王显
恩一样,直接把文学的双线观视作无需证明的公
[
19]
。 就连民间文学研究的名家赵景深也直接沿
理
用了胡适的“双线文学”论,收缩了那些喜欢把“双
线”文学生发成“三线”、“五线”的战场,将文学史重
[
22]
教益的文学。 从民众文学之精神内涵来讲,洪亮
与胡适的见解是一致的,都要求民间文学有一个
“活”字。
[
20]
新回到由一般文学和民间文艺组成的局面
。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双线文学观念’是本世
[
21]223
,
纪中国学界影响最为深远的‘文学史假设’”
胡适为推动白话文运动成功,推崇白话文学
(民间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原是偏激之词,
但后来者却有继承。 如陈光尧《中国民众文艺论》
就赞美:“民众文艺是一种‘文艺中的文艺’”,“民众
文艺是一种‘真、善、美的文艺’”,“民众文艺是一种
了解文艺真义最深的文艺”,“民众文艺是产生一般
文艺的父母”。 这种话语在民间文学尚不发达时引
人注意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话语到四五十年代还
在流传,建国后甚至造成很大影响,使国内学界一度
而且这一文学史假设逐渐成为了无需论证的文学史
常识。
但我们发现,民间文学研究者们借用和延续的
是胡适的文学史观,而不是他完全的文学观。 胡适
所论的“活的文学”包含了语言工具和精神内涵两
个方面,但民间文学研究者所承继的是“活的文学”
作为浅显口语的白话,是“活的文学”作为工具的一
面。 民间文艺家们站在胡适战胜的地盘上,已不需
7
8
ꢀ
ꢀ
刘ꢀ 波ꢀ 胡适论“活的文学”———民间文学之文学性探析
展开民间文学是不是文学之“正宗”和“主潮”的激
烈论战。 这样的话语在流传的同时,而关涉到民间
文学之文学性的那些话语却被逐渐遗忘,个中原由,
值得探讨。
面:语言工具和精神内涵。 但显然他的语言工具革
新十分成功,影响很大,而作为文学精神的一面却是
逐渐隐退。
笔者认为两个原因导致了这一格局的出现。
从赵景深1950 年出版的《民间文艺概论》可以
看出一些隐约的线索。 赵景深以“民间文艺”逐渐
被知识分子利用的过程来整理中国文学史,于是将
一般文学和民间文艺两部分对立。 但他所对立的两
个方面在内涵上并不对等,前者是“文学”,后者却
是包括了通俗文艺和民俗等的宽泛内容。 此外,他
颇受当时政治时局的影响,认为民间文艺的整理,
第一,胡适倡导要作“活的文学”,多从具体怎
么作来入手。 这使方法容易固定,精神内涵容易因
人不同而涣散。 如胡适提出要作好的白话文的几个
条件。 第一,在工具层面,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用
白话作各种文学。 第二,在方法层面又有几个问题:
一是收集材料时要注意拓宽材料的区域,注重实地
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用周密的理想做观察经验的
补助;二是文章的结构要注意裁剪和布局;三是要注
意对人、境、事、情的描写;并认为提高文学创作方法
的技巧之一就是赶快翻译进西方的文学名
“
最重要的是改写”,以为工农服务。 这些思想在建
国初期曾发生过广泛影响,以致当时收集的资料
民间面目”全非。 综观全书,我们可以发现多种话
“
[
9]50-56
著
。 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创做了不少白话诗、
语和时代潮流对赵景深的影响:首先有传统知识分
子的文史惯习,所以即使在讲“概论”的书稿中也会
有对文学史的回顾和评析;其次有胡适双线文学观
的影响,所以有这样简洁又明确的文学分类;再次有
近半个世纪民间文学、民俗学互动争鸣的身影,所以
在“双线文学”对立时,并不能保证相对应的都是文
学;最后还有日益浓厚的政治风气的主导,所以会有
白话文。 但胡适本质是学者而非文学家,他对具体
的做法、布局颇有高论,而对抽象之文学性却较少论
及。 胡适一生勤恳笔耕,留下许多文字,但影响最大
的是《白话文学史》,此著题目中虽有文学二字,但
实质是学术著作。 这正如胡适攻读的是哲学博士而
扯起了“文学革命” 的大旗,以“文学” 之革命为己
任,却是实现了一场学术革命一样,胡适强调具体做
法,并且努力将之做好,但这做的意义和做好后的意
义却是胡适所不能控制的了。
“
改写”民间文学以为工农服务的论调。
可见,话语与思想的延续或流传是多种因素相
互作用的结果。 一种话语被遗忘往往是因为有别的
话语嵌入。 落实到胡适“活的文学”之精神内涵被
遗忘,则是因为:“活的文学”作为语体革新的轰动
成功,挤压了其他方面的空间;周作人之“人的文
学”绚丽争锋;西方人类学、民俗学的嵌入引导;时
代使命的变迁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
第二,胡适努力的侧重点在为白话文争得地位,
强调文学性中的语言性。 胡适在《文学改良诌议》
中说:“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而
“
言之无物”的原因在于“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
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
微,此其大因矣”。 也就是说,近世文人创作之所以
既没有深邃高远的思想,又没有真挚感人的情感,根
源在于他们拘泥执着于“声调字句”,全然失落了其
所指的生存内涵。 按照这种逻辑,应该把“情感”与
胡适的“活的文学”理论是成功的,此后所有的
民间文学研究者均用白话文写作,表达思想的工具
是灵活自由、浅白普及的。 但从民间文学的角度来
讲,“活的文学”又算不得真正成功,因为民间文学
作为表达“真感情”和“真思想”的文学性受到前述
各种因素的影响而渐趋黯淡,进而隐没了。
“
思想”树为最高标杆才对,可是胡适却把“声调字
句”的革新作为最重要的使命。 因为在胡适的眼
中,文学由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构成,内容虽然很重
要,但形式有时是第一位的。 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
具,工具不适用,是无法达意表情的。 所以,胡适说
“有了新工具,我们方才谈得上新思想和新精神等
四
胡适在讲“双线文学之演进”时,主要是为了讲
[
7]156
“
活的文学”(白话文学、民间文学)这一条线。 而事
等其他方面”
。
实上“双线文学”作为文学史观影响更为深远。 胡
适以“活的文学”概括了文学性需要革新的两个方
胡适重视工具革新,原因在于语言并不仅仅是
表达的工具,也是一套控制系统,有着这套语言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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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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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的规范和限制。 比如中国的传统文论也是强调“文
以载道”的,也主张抒发性灵,也有“唯情论”、“童心
说”等等,但创作时使用的都是书面语的文言文,束
缚了创作的自由。 因为自由受到压抑,真情感与真
思想也随之受到压抑而在作品中或隐屈或变形或消
失了,故而从语言上着手进行文学革命是十分必要
的。 在胡适所处的时代,这样的革命更为首要。 因
为从实质上来说,中国是一个历史的国度而不是一
个文学的国度。 传统中国是文学、史学和哲学融合
在一起的,形成相对稳定并深具力量的传统文化。
而中国传统文化擅长压抑个体,压抑情感,压抑文学
之成为文学的那些自由独立的创造精神。 所以,从
中国的传统文学经验来看,“诗”其实只是一种表达
方法,在实质上中国恰恰缺乏的是文学精神。 而中
国文学的实践更表明,中国传统文学的大部分革命
都是在回溯前朝,回到古代。 一代代地回溯前朝,造
就中国文人特有的史学情怀。 何况那时的知识分子
自小就要经历一套相似的文史传统教育。 史学的庄
重、文学的迤逦使中国传统文化熠熠生辉,颇为可
观。 文化上的这种自得自满使得文学的作为进一步
缩小。 比如从文学内容来说,传统文学虽提出“载
道”说,而此“道”是儒道,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
正如理学家贺瑞麟所说:“人生程朱之后,百法皆
备,只遵守他规矩做工夫,自不得有差,如吃现成
谓无一字无来历;贾岛、宋祁、张先等诗人都竭尽心
力炼字传神。 从唐朝刘禹锡说“诗用僻字须要有来
去处”,到宋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讲究“无一字
无来处”,炼字的功夫达到了极点,其结果便是中国
文学经验下的文学性体现得最充分的是语言性。 而
要推翻这种以语言取胜的文学传统,从语言革命着
手正是最为击中要害的必经之途。
文学革命最为成功的是语言革命而非思想革
命。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现代文学诞生。 现代文
学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语言的变换———语言的欧化和
口语化。 而语言一变,文学旨趣便大相径庭了。 如
在传统文学模式下,很少有人讲文学理论,虽然当时
也有文学批评,但比起文学作品来是少之又少的。
所谓“批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诗学”,其实传统中
国的诗学并不发达,“诗学”也是和儒家学说结合紧
密的。 若要以西方那种文学原理为标准的话,传统
中国的文学界几乎就没有文学原理。 但现代文学建
立以后,因为受到了西方“文学”概念和文学框架的
影响,文学界热衷于运用各种文学理论,而这些理论
大部分是西方的,要自己造出一个,其实中国并没有
这个文化基因,于是最终还是落入了套用或窜改西
方理论的窠臼。 可见文学思想革命之不成功。 这进
一步补证了胡适语言革命的重要意义和光辉功绩。
总之,胡适以“活的文学” 表达了他的文学观:
文学的内容与形式不能分离,形式有时对内容具有
决定性的作用,形式的变革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
意义。 基于这样的认识,胡适倾尽一生之力来推动
语言工具的革命,直到晚年仍然认为中古时代文章
[
23]3
饭。”
也如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说在中国正统
文学史上,“做文的只会模仿韩、柳、欧、苏,做诗的
只会模仿李、杜、苏、黄:一代模仿一代,人人只想做
[
24]150
‘
肖子肖孙’”
,因此也就说不上有什么思想与
[
25]77
创见。 既然在思想上无创见,那么在艺术审美方面,
剩下所能施展拳脚的空间便是锤炼语言了。 如诗圣
杜甫在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 名言之下,做起诗
来,字句极为推敲,无论取典用事,还是平铺白描,可
“不通”的原因是“用死的文字来写活的语言”
。
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和时代迫切的革命需求来说,胡
适一开始就抓住了中国文学革命的要害,这是他以
“白话”而发动“文学革命”并最终获得成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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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波ꢀ 胡适论“活的文学”———民间文学之文学性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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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 Shi on Living Literature
LIU Bo
(
Chinese Institute,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Minorities, Chengdu, Sichuan 610040, China)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Hu Shi abstracts the nature of the new literature with
the term of “living literature” and generalizes it in the two aspects of language tool and spiritual inten⁃
sion, holding that the language is to be living with plain vivid colloquialism and the spirit be living with
true feelings and thoughts, which in his view is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folk literature). Its main a⁃
chievement lies in the language style renovation. By “living literature” Hu Shi gives expression to his lit⁃
erary view that content and form cannot be separated, form sometimes has decisive effect on content and
its reform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literary history.
Key words:Hu Shi; “living literature”; folk literature; literary nature
[
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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