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４ 卷第３ 期
２００７ 年７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Ｓｉｃｈｕａｎ Ｎｏｒｍ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ｓ Ｅｄｉｔｉｏｎ）
Ｖｏｌ．３４，Ｎｏ．３
Ｍａｙ，２００７
永恒与虚无
—
——试论尼采的未来哲学与虚无主义问题
张ꢀ 文ꢀ 涛
（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６１００６８）
ꢀ
ꢀ 摘要：尼采哲学与现代性的虚无主义问题的关系，不仅紧密，而且复杂。 虚无主义在尼采这里有多种含义，而
且尼采自己提出的、以权力意志和永恒复返为实质性真理的未来哲学理念，最终仍然是一种虚无主义。 尼采对虚
无主义的克服，以失败告终。
关键词：尼采；未来哲学；虚无主义
中图分类号：Ｂ５１６ꢁ ４７ꢀ 文献标志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５３１５（２００７）０３⁃００３６⁃０７
ꢀ
ꢀ
众所周知，尼采“上帝死了”的话诊断了现代欧
的分析将表明，实际情况远为复杂。 本文的目的，就
是想比较仔细地审视虚无主义在尼采这里的多种含
义，从而希望能更为深入地论析尼采的（未来）哲学
与虚无主义的复杂关系。
洲思想的虚无主义病症，尼采的哲学从而与虚无主
义问题紧密相关。 另一方面，尼采试图建立一种未
来哲学，其《善恶的彼岸》一书的副标题，就是“未来
哲学序曲”，而在晚期书稿比如《权力意志》中，未来
哲学的说法亦被屡屡言及。 那么，尼采的未来哲学
与他所诊断的虚无主义问题，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尼采的未来哲学，可谓尼采提出的一种哲学理
想，所以，未来哲学的目的，可以说就在于克服虚无
主义。 要克服虚无主义，就得提供实质性的真理，尼
采的未来哲学中有没有实质性真理呢？ 有，这就是
权力意志和永恒复返，前者可称为事实性真理，后者
一ꢀ 哪种虚无主义
从总体上看，与尼采相关的“虚无主义”的含义
至少有三：一是指上帝之死导致了欧洲道德基础
［
２］３４３
“随着这一信仰的崩溃而坍塌”
，由此给西方生
活造成了价值真空；二是指“上帝”所代表的道德与
价值本来就是一种虚无主义；三是指尼采提供来克
服欧洲虚无主义的价值真理本身仍然是一种虚无主
义。 第一种含义多为论者解释尼采所致，第二、三种
则是尼采自己的说法。 尼采揭露了柏拉图主义的谎
言，但自己也在撒谎；与此相似，尼采批判、克服虚无
主义，但自己提供的真理同样是虚无主义。 关于后
两种虚无主义尼采有不少论述，尤见于未刊笔记，为
便于后文的论述，我们不妨先集中引录若干：
［
１］３６
可称为价值性真理
。 因此，从克服虚无主义的
角度来说，永恒复返这一价值性真理，当更为重要，
它是尼采未来哲学中的价值理想。
这里，“虚无主义”的含义显然是否定性的。 但
是，仅仅如此吗？ 尼采的（未来） 哲学与虚无主义，
只有一种否定性关系吗？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态度，
只这么简单吗？ 在尼采这里，虚无主义还有无其他
含义？ 永恒复返与虚无主义究竟有何关系？ 进一步
ꢀ ꢀ １ꢁ 虚无主义。 它有双重意义：Ａ，虚无主义
是精神权力提高的象征：积极的虚无主义。 Ｂ，
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的下降和没落：消极的虚
收稿日期：２００６⁃０９⁃２０
作者简介：张文涛（１９７４—），男，四川简阳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中山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博士研究生。
３
６
ꢀ
ꢀ
张文涛ꢀ 永恒与虚无———试论尼采的未来哲学与虚无主义问题
［
３］２２
无主义。
是极端的。 它决定了事物的价值，适合这些价
值的现实性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价值不过
是站在价值设定性一边的力的象征，是生命目
２
ꢁ 作为一般现象的虚无主义可以是日益
壮大的象征，或者是日益虚弱的象征：一方面，
创造力，意愿力十分强大，因此它不再需要对总
体做解释和赋予意义（“更切近的任务”，国家
等等）；另一方面，连创造意义的创造力也懈怠
了，并且变成了对现行状况的失望。 对信仰无
［
３］１３ ①
的的简化。
前三条明确区分了两种虚无主义：弱者的和强
者的、消极的和积极的，或用美国学者罗森（Ｓ． Ｒｏｓ⁃
［
７］１２１
ｅｎ）的话说，“卑劣的” 和“高贵的”
，从第四条
［
３］５８５
能为力，这就是“非信仰”。
看，也是否定的和肯定的；接下来的四条谈的都是后
种意义的、亦即尼采自己的虚无主义。 前种含义的
虚无主义不难理解，在尼采看来，柏拉图主义、基督
教、佛教乃至现代如叔本华哲学，都是其历史表现形
式；它们都敌视生命、否定身体，造出众多低劣谎言，
原因都是意志的软弱和颓废；它们可谓颓废的“虚
３
ꢁ 虚无主义乃是正常状态。 它可以作为
强力的象征，精神之力可能急剧上升，致使迄今
为止的目的（“信念”、“信条”）与力不相适应；
…
…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成为强力不强的象征，
不足以生产性地再次设定目的、信仰。 它作为
巨大的破坏力会达到相对之力的最大值：积极
的虚无主义。 它的对立面则是疲惫的虚无主
义，它不再进击，它是又名的佛教形式。 这是消
［
３］１５３，１５６［４］６－１１
无主义宗教”
。
后一种就是尼采自己的虚无主义，尼采又形容
为“最根本的虚无主义”、“极端的虚无主义”，其实
质内容就是永恒复返。 颓废的虚无主义来自软弱的
意志、颓废的精神；它否定生命，但尼采的虚无主义
来自强大的意志、充沛的精神，它肯定生命。 强大的
意志和充沛的精神当然是未来哲人拥有的，从这种
意志和精神中产生了永恒复返这一未来最高的价值
理念、生命理想；就是说，“永恒复返”是权力意志进
行“价值设定”的结果。 已经知道，尼采要“用永恒
［
３］２３
极的虚无主义，是弱的象征。
４
ꢁ 我达到肯定的新路。 ……我所亲历的
这种试验哲学甚至试图预言最根本性的虚无主
义的可能性。 但这并不是说哲学总是坚持否
定，是要否定的意志。 毋宁说，它要达到的是相
反的那一面———直至狄奥尼索斯的肯定，肯定
世界就是现今的样子，不打折扣，没有例外和选
择。 我的哲学要求永恒的循环———即同一者按
照同样逻辑与非逻辑进行的永恒的循环。 这是
一个哲人所能够达到的最高状态，对生命抱狄
奥尼索斯式的态度。 我的公式是热爱命
［
３］４６２
复返学说取代形而上学和宗教”
，建立一种以之
为基础的未来新宗教。 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旧的
虚无主义已经“对信仰无能为力”，“不足以生产性
地再次设定目的、信仰”了，为什么？ 因为，在科学
影响如此巨大的现时代，还要设定以旧式上帝为基
础的信仰，已无可能———基于科学的理智的诚实不
允许。
［
３］１０４１
运。
５
ꢁ 让我们看看这种思想最可怕的形式吧：
生命，原来的生命乃是无目的、无意义的，但却
无可避免地复返着，没有终结，直至永恒：“永
恒复返”。 这是一个极端的虚无主义形式：虚
无（“无意义”）是永恒的！ ……我们否认终极
目的。 假如生命真有一个目的，那它想必已经
由此，可这样作个对比：两种虚无主义，弱者的
和强者的，前者制造谎言，也就是颓废的虚无主义宗
教（基督教）；后者不制造谎言，但仍然创造了宗教，
高贵的虚无主义宗教（狄奥尼索斯教）。 就是说，柏
拉图的高贵谎言或必要谎言同时就是一种虚无主
义，但对尼采或未来哲人而言，谎言与虚无主义并不
对等，高贵的虚无主义是尼采的真言，而非其谎言。
尼采有高贵的虚无主义，但是没有高贵的谎言，或许
［
３］５５
达到了。
６
ꢁ 虚无主义乃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威力、精
［３］１４
力最充沛的生命理想。
７
ꢁ 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最
②
可以说，尼采所有的是恶毒的谎言。
高价值自行贬值。 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
［
３］２
答。
关键问题是，既然已经设定了价值，为什么还是
产生了虚无主义？ 为什么尼采说自己的永恒复返学
说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形式”，是“最根本性的虚
８
ꢁ 没有真理。 事物没有绝对的属性，没有
“
自在之物”。 ———这是地道的虚无主义，而且
３
７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③
无主义”？ 尼采积极的、高贵的虚无主义到底是什
么意思？
么划定，永恒复返者都不是混乱或混沌。
如果把权力意志与永恒复返结合起来，由此去
看自然整体，那么，它就是一个权力意志与永恒复返
合为一体的世界：
用尼采自己的话说，虚无主义的根本含义是
“
没有意义”、“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 可
是，永恒复返不就是目的、意义吗？ 尼采的意思是
说，永恒复返是一种对大地生活的整体性肯定，是通
过意愿把过去、现在、未来连为一个时间整体、从而
赋予偶然的时间碎片和个体生活以意义的拯救方
式；但是，赋予意义的这个整体———无限绵延的自然
或大地世界———本身却没有目的、没有外在于自身
的目的。 尽管自然世界内部在不断进行着自然而然
的变化与生成、创造与毁灭的生死循环，“没有终
结，直至永恒”，但整体本身或整体之外，没有目的。
这就是最高意义上的虚无，永恒意义上的虚无。 永
恒复返学说“不再需要对总体做解释和赋予意义”，
它意味着总体的“生成的无辜”，自然整体没有意
义。 我们知道，永恒复返的完整说法是“同一者的
永恒复返”，同一者就是这个没有外在意义的、生成
而无辜的大地，永恒复返要肯定的世界“就是现今
的样子，不打折扣，没有例外和选择”。
ꢀ ꢀ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
一个坚实固定的力，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
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总体，……它
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自己的界限所缠绕一
样；……（它）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
定、自我祝福；作为必然永恒复返的东西，作为
变易，它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这
就是我所说的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狄
奥尼索斯世界，这个双料淫欲的神秘世界，它就
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 ……———这是权力
［
３］１０６７
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
这个世界整体没有（外是的）目的、意义；可是，
这个世界内部呢？ 内部是权力意志的世界，由于权
力意志根本上是一种设定价值、创造善恶、并借此来
统治的意志，所以，整体没有目的和意义，不等于整
体内部、内部的诸部分没有目的和意义。 问题是，前
面说了，这内部也是虚无，为什么？ 这种虚无是由于
创造与毁灭共同造成的。
另一方面，除了整体无意义，“同一者的永恒复
返”还有一个含义：“假如生命真有一个目的，那它
［
３］５５
想必已经达到了。”
“已经达到”的意思是说，整
二ꢀ 创造与虚无
体内部将不会再出现新事物、新价值，所以，不可能
再有新的生活，所有可能的新的生活过去已经出现
过了，未来的生活也与今天或过去一样。 这个意义
上的永恒复返，的确否定了创造或创新的可能。 总
之，从生活理念上看，与传统信仰相比，永恒复返信
念在前一个方面否定了永福的彼岸世界，在后一个
方面否定了美好的来世生活。 未来的生活都会是这
个大地上的生活，而且都与今世的生活一样———痛
苦总是多于欢乐，残酷总是生活的真相。 上述两个
反面，就是永恒复返之为“最根本性的”、“最极端
的”虚无主义的含义。
内部诸部分有意义，是这些部分相对于整体而
言；但这意义怎么产生、是何种意义，却要依靠内部
的创造，即权力意志的创造。 这种创造也就是解释，
所谓（价值）真理是一种解释，即由此而来。 权力意
志创造的总体法则，是最具精神的权力意志、哲人的
权力意志，为最基本的权力意志、即民众的权力意志
设定、赋予价值，就是说，最终，哲人的权力意志是自
然整体内部的价值来源，自然整体内部的价值、真
理，是哲人的创造、发明，对如今的哲人而言，也就是
价值重估。
哲人的这种价值创造或重估是主观的吗？ 如果
要用主观这个词，我们也可以说这种创造或重估同
时是客观的。 为什么？ 因为，自然世界整体的内部
真相就是有等级区分的权力意志，而哲人的权力意
志显然是真正的权力意志，最能体现“意志”的权力
为什么这种虚无主义又是积极的、高贵的呢？
“
积极”意味着精神的强大与充沛，永恒复返这
种虚无主义教诲正是出自最具精神性的（未来）哲
人的权力意志。 出于这种意志的意愿，是对大地生
活的整体性复返的意愿，而“高贵”的含义就是，这
种复返的整体是有着内在秩序与精神等级的整体。
可提及的是，在尼采这里，自然之内在等级的划定依
据，是精神或意志，而不是智慧。 但不管内在等级怎
［
３］８４
及统治本质
。 所以，哲人的权力意志的价值设
定，也就等于是自然整体自身的价值设定行为；由
此，主观的价值设定成为客观的真理。 因此，施特劳
斯（Ｌ． Ｓｔｒａｕｓｓ）说：“通过表明真理是人的发明，尼采
３
８
ꢀ
ꢀ
张文涛ꢀ 永恒与虚无———试论尼采的未来哲学与虚无主义问题
表明真理是人的发明这一真理，绝不是人的一个发
造问题在于，基于一种忠诚于大地的生活信念，最具
精神性的权力意志应当、可以、可能怎样去创造描绘
出未来生活的具体轮廓，怎样去规划未来生活的具
体法则？ 这是一个很大的未知空间，在这个空间中，
“意志”的创造除了自身，没有其他标准，这难道不
会导致意志创造的随意性？ 相对性？ 换言之，在一
个很大的范围内造成“怎么都行”的结果？ 很难说
不会出现相对主义的结局。 在专门论述相对主义的
一篇文章中，施特劳斯在结尾时说，本来意欲克服相
对主义的尼采，最终却让自己陷入了难以摆脱相对
主义的麻烦，“尼采的思想运动可以理解为这样一
种走向的运动，从历史的优先性走向自然的优先性，
但是完全绕过了理性的优先性，或者说，它试图用表
面和深刻的对立，来取代主观和客观（或习俗和自
［
８］３０［１］３９
明。”
这一点，对权力意志自身也适用，就是
说，权力意志这个事实性真理，也可看作是一种解
［
５］２２，３６，２５９［８］３１［１］４３
。 哲人最具精神性
释、设定的结果
的权力意志是一种统治意志，而“对世界的解释乃
［
３］６７７
，哲人权力意志的统治方式，
是统治欲的标志”
在根本上，是一种解释、一种价值的设定或创造。 问
题是，这一意志设定或创造行为的最终依据是什么？
所以我们看到：权力意志自身面临着缺乏（绝对）标
准的危险。
未来哲人的权力意志，其价值创造的产物是永
恒复返，这一价值是形式性的，还是实质性的？ 在这
里，价值“创造”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 “创造”的
含义是回归、还是创新？ 可能两个方面都有。
永恒复返肯定意味着一种实质性的大地生活信
仰。 它要求“排除我们的人性的价值评估，尤其重
要的是，要消除掉设定手段和目的的关于生成的
［
１１］２６
然）的对立”
。
总之，尼采的创造无法完全摆脱哲人意志之主
观创造的相对主义问题，这就是创造的虚无主义含
义的一个方面；如果说所有的价值都是曾经有过的，
那么，创造实际上成为不可能，这是创造之虚无主义
含义的另一个方面；而伴随着自然、历史之创造过程
的，是自然、历史自行的毁灭过程，这种毁灭给创造
带来了虚无主义含义的第三个方面。 所以，价值创
造始终摆脱不了虚无主义问题，或虚无主义的意义
危机。
‘
整体意识’，这整体意识设定着目的与手段，把生
［９］１２９
成设想为就像在上帝中一样”
。 所以，在这个意
义上，尽管尼采说“我们作为自身价值的创造者的
［
３］１０１１
程度，也就是能把‘意义’植入历史的程度”
；但
是，永恒复返这一价值创造却是一种向本来自然的
回归。 如果启蒙主义讲的创造是要把自然“人化”，
尼采讲的创造却是要去掉自然的人化，反而要把人
［
５］２３０［８］４８［１］９８
“
自然化”，把人“重新转译回自然”
如果从历史角度来讲，这种回归意味着，未来哲
。
三ꢀ 永恒与虚无
让我们再回到永恒复返的问题上来。
人要创造的价值，从历史整体来看，并非新价值，而
是过去已经实现过、后来又被推翻了的价值。 沃格
林（Ｅ． Ｖｏｅｇｅｌｉｎ）说尼采的道德谱系学是一种历史哲
学，那么，尼采的历史三段论意味着，未来哲人的价
值创造的第三阶段在相当程度上是向第一个贵族价
值阶段———比如希腊悲剧时代、旧约圣经时代、摩奴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
在尼采这里，永恒复返的自然整体到底是一个已然
或将然（信仰）的“事实”，还是一个未然的“意愿”？
或者说，这两者也是含混的？
永恒复返的自然整体首先是一种意愿，这是我
们已比较清楚的。 为什么呢？ 因为在柏拉图主义—
基督教那里，自然不是整体也非永恒，自然是被上帝
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来的，被造的自然归属于另外一
种真正的整体和永恒，生活理念来自对那种整体和
永恒的意愿和信仰。 所以，永恒复返首先是一种对
抗上述旧的意愿和信仰的新的意愿和信仰。
但是，尼采其实不想看到永恒复返仅仅是一种
意愿或信仰，一个“价值”，他想证明，永恒复返也是
一个“事实”。 自然的永恒绵延性本来不就是事实
吗？ 还需要证明？ 似乎如此；对我们这些从小就被
科学洗了脑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可是，回退一百年，
［
１０］８７
法典时代———的回归
。 在这里，向未来的历史
植入意义、创造价值的过程，实际上是向曾经的历史
回归的过程；而且，如果与中间第二个阶段相比，与
对柏拉图主义以来的谎言相比，未来“创造”创造仍
然不失其“新”之含义。 不知尼采的原意是否如此。
不过，另一方面，很难说永恒复返所意味的价值
完全是实质性的，它也在相当程度上是形式性的，就
是说，它包含着很大的继续创造的空间。 因为，用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话来说，以永恒复返为
基石的未来法版，只写就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的创
３
９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这种事实性未必如此自明；关键是，面对强大的形而
上学和基督教世界观传统，这一事实性更非自明，当
然需要证明；而且，如果作为一个思想或思想史问题
来重新审理，它就远非自明了。
困难，我们前文说了那么多，永恒复返究竟是怎样一
种意愿，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搞清楚过；原因在尼采
那里，“永恒复返的理论轮廓从未勾勒出清晰的线
［
１２］２０５
条，它始终模糊不清”
。
其实，据莎乐美回忆，尼采最初（１８８１ 年）并不
是把永恒复返当作一个信念，而是有待证明的一个
猜想，而且“他打算将这个学说的宣布与否与是否
和多大程度上得到科学的解释联系起来”；尼采甚
至打算去“维也纳大学或巴黎大学进行十年专门的
自然科学研究，只是在数年的绝对沉默之后，他才想
在已有令人敬畏的成就的情况下作为永恒复返学说
个体生命是有死的，如何克服死亡获得新生？
通过永恒。 永恒将个体嵌入一个整体，从而让有死
的个体生命获得拯救。 但另一方面，问题的关键是，
这永恒不是一个事实，哪怕是信仰的事实；它需要个
体去意愿。 这就是尼采的困难，一个循环：个体通过
永恒获得意义，永恒却需要个体去意愿。 再说一遍，
由于意愿不可能意愿事实，与可能相信事实的信仰
比起来，意愿的主观性更大，意愿作为拯救的有效信
更小。 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表明了永恒复返的确难以
成为普通人的生活信念，它太不稳固。
［
１２］２０３－２０４
的教师出现在公众面前”
。 这沉默的数年，
也就是从永恒复返的念头出现到《查拉图斯特拉》
写就之间的数年，其间，尼采用现代物理学、数学等
④
自然科学方法对永恒复返做了不少证明。 不过，
就算意愿实现了，在意愿中，生活重新再来了。
但这可能吗？ 上一次生活真的在一模一样地重复？
我，尼采，又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仍然叫尼采，又一
次重复上次的哲人生活？ 就算生活在复返，可以，我
“自己”怎么知道这一点？ 除非我还记得上一次的
生活，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第二次过同样的生
活。 这就涉及到记忆（回忆） 与遗忘的问题。 如果
上一次生活已然遗忘，那么，痛苦永远是一次性的，
没有因为上一次而被叠加、变得更严重、更能显出这
一次我意志更强大、显出这一次与上一次共属于一
个永恒的整体、哪怕是我内在于其中的永恒整体。
换言之，如果没有记忆（回忆），每一次生活都一样，
都是独立的这一次，与上一次或下一次没有关联。
无记忆地意愿着的当下，其实成了时间中的一个孤
岛；没有回忆，意愿怎么能把时间的碎片整合起来？
“自己”只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意愿将来又如是，
意愿永恒，但是，最终有没有进入永恒，“自己”永远
无法知道。 在这个意义上，“永恒” 是个自我欺骗。
要克服这一点，就要通过回忆，就需要灵魂不死，就
需要回到柏拉图。 但是，在坚定反对柏拉图的尼采
那里，个体都是灵魂有死的个体，甚至个体的“灵魂
尼采的证明显然失败了，何以见得？ 因为尼采从未
在他的出版物中公开甚至提及过这些东西。 最终，
就像在“第二舞歌”中查拉图斯特拉对耳语一番后，
生命对他说的那样，“哦，查拉图斯特拉，你知道这
［
６］１８６
———就算永恒复返是个事实，
，就算查拉图斯特拉知道，但
个？ 没有人知道”
［
１５］１２２
但“没有人知道”
尼采不是查拉图斯特拉。 所以，尼采只能把永恒复
返当作一个意愿，一个信念，如莎乐美所说，“从他
恐惧不安的猜想成为无法证明和不能坚持下去的那
一刻起，这个猜想向他证明如何将一道咒语变成一
［
１２］２０４
条无可辩驳的信念”
。
如果永恒复返能够证明为一个事实，显然尼采
的未来哲学—宗教会有更为坚实的信仰基础；至少，
会让尼采的学说更有说服性，更能成为一个“可以
传达的哲学教诲”，洛维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为
永恒复返教诲作为科学事实与作为伦理律令的含义
［
１３］９４
“
同等重要”
。 而且，更准确地说，在不能证明
是事实的情况下，永恒复返作为一种意愿与作为一
种信仰，其实是有区别的：信仰可能、可以信仰一个
事实，意愿却总是一个（主观）意愿，不能意愿一个
事实。 意愿表明了永恒复返的一个内在危机：作为
未来哲学—宗教的基础，它将难以具备足够的说服
性。 就是说，意愿本身不能保证意愿的结果，意愿能
够赋予的意义与其说是将来，不如说是当下。 作为
意愿，永恒复返更能突显其拯救个体、为个体当下的
生命提供意义的功能。
［
６］１８６
之死”比“身体还快些”
。 这种情况下，柏拉图
意义上的“记忆”还可能吗？
ꢀ ꢀ 因为“记忆” 的关系，人们必须重新学习，
因为这里隐藏着主要的诱惑，即假设有一个永
远进行再生产和再认识的灵魂。 但是，经历过
的事物仍然活在“记忆”中，思绪“泛起”，我无
能为力了。 就像任何思绪来潮时，意志都是无
让我们试着来进一步作些说明。 不过这的确很
４
０
ꢀ
ꢀ
张文涛ꢀ 永恒与虚无———试论尼采的未来哲学与虚无主义问题
动于衷一样。 现在发生了我将意识到的某些
事，因为现在类似的现象出现了———是谁呼唤
如此深地陷入了现代性的危机中，甚至以其反现代
⑥
性的思想缔造了现代性的新高峰。 这一悖论，可
［
３］５０２
来的呢？ 是谁叫醒它的呢？
谓尼采思想的全部秘密所在。
这是尼采笔下难得也难解的一段话。 是啊，克
尼采一定长久地被虚无主义问题紧紧纠缠着。
尼采走了一条过于艰难、过于孤独的哲学道路。
孤独是所有哲人的共同命运，但是尼采的哲学之路
显得尤其艰难，因为他孤独而没有安慰。 孤独中自
有安慰的哲人，历来多的是，但是，尼采不同。 尼采
为什么找不到安慰？ 因为，虚无主义已经深入他的
骨髓。
服假设灵魂不死的诱惑后，谁来“呼唤”、“叫醒”灵
魂，让它意识到自己身处永恒呢？ 尼采显然已经意
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看来他也是以疑问而告终。
从义理上看，柏拉图主义—基督教学说中灵魂
不死的信念，的确很好地保证了“永恒”的切实性与
得救的可能性；抛掉这种信念的尼采，像要重新获得
一种新的“永恒”信仰，看来基本上失败了。
尼采知道自己的哲学是一种思想试验，知道自
己走在思想的悬崖峭壁上，“高出人类六千英尺”，
知道自己的思想越来越不可能得到理解。 在写完
《查拉图斯特拉》后，尼采曾对挚友欧维贝克说，“我
的‘哲学’———如果我有理由这样称呼那在我的存
在之根底处残酷对待我的东西的话———不再是可以
刊行的了，至少不能通过刊行来传达。 我时时渴望
所以，尼采只能肯定个体、当下，难以肯定整体、
永恒；除非把把个体看作整体———但个体实际上只
是意愿整体的个体，除非把当下看作永恒———但当
下实际上只是意愿永恒的当下。 在尼采这里，个体
与当下的永恒化，结果成了永恒的当下化和个体化。
所以，这样一来，尼采的永恒复返与其说是对永
恒的肯定，不如说是对这一次生命的肯定、对当下生
命的肯定；过去与未来是在加强现在的意义上被意
愿的。 通过敢于意愿这一勇气，现在的生活的重负
［
１３］１９３
与你和布克哈特做私下探讨……”
孤独又渴望
交流的尼采，却始终只能独自承担自己的思想，承负
自己的孤独。 不被人理解其实没什么，真正致命的
伤痛来自思想本身。 尼采说过，对常人来说必定是
［
２］３４３
被加强了、被意愿性地而非事实性地加强了
。
［
５］３０
当然，在这一生当中，我们可以意愿以前比如说十年
前生活再来，如此可以把永恒内化进此生，但是这样
一来，永恒不更是个自我欺骗吗？ 所以最终看来，与
其说尼采肯定的是永恒，不如说肯定的是个体、此
生、现在、瞬间。 个体即永恒、此生即永恒、现在即永
恒、瞬间即永恒。 永恒仍然意味着虚无，如果尼采有
这个意思的话。 尼采这里，身体与灵魂皆有死的个
体，终难获得让人信服的永恒拯救。
毒药的东西，却是哲人提神的饮品
。 什么毒药？
什么饮品？ 就是这高贵的虚无主义。 哲人如何可能
面对这残酷的虚无主义真相？ 他必须要有那“无畏
［
５］２３０
的俄狄浦斯的眼睛”
———看见致命的真理而不
。 可是，再坚强的哲人，也难免有脆弱
的时候：“一天，漫游人掩上自己身后的门，站着哭
［
１５］２３０
被击倒
［
２］３０９
了起来。”
这漫游人，可是尼采自己？
尼采最后的归宿尽人皆知。 这也是他和自己笔
下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区别：查拉图斯特拉从疾病中
痊愈过来了，尼采却没有，“只有疯狂真正为尼采开
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意愿”二字上。 意愿难以
兑现永恒，意愿让永恒成了一个空洞的名称，成了虚
无。
［
１７］１０３
启了一条出路”
。 尼采的精神崩溃和他的虚无
难道，“虚无”是上帝死后重寻“永恒”的必然的
主义思想有无内在关联？ 莎乐美基本持肯定意
⑤
［１２］２２３－２３１
结果？ 抑或，必然的代价？
见
，洛维特要谨慎些：
无论如何，永恒复返面临着内在的意义危机。
当然，这并不是说永恒复返成了一种谎言。 尼采试
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对大地生活的全面肯定。 这
不是尼采的谎言，因为尼采真诚地认为，永恒复返的
确能够给与意义。 所谓危机，是我们反思的结果。
四ꢀ 虚无与命运
ꢀ ꢀ 尼采的思考结束于精神错乱。 很难断定这
是一次无意义的外部偶然事件，还是属于他的
一种内在命运，或是一种神圣的疯狂，从其一开
始，那狄奥尼索斯式的癫狂（尼采第一部作品
就致力于此）就像一道闪电，落在了他身上，要
［
１３］１０
把他烧毁成白痴。
但或许，早在１９ 岁的时候，尼采就已经知道了
自己的命运，甚至包括他最后的命运？ 那一年，尼采
虚无主义是现代性的命运。 我们看到，攻击现
代性如此激烈、反对现代性如此全面的尼采，最终却
４
１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写下了一段谶语般的文字：
（ｇｏｄ）的命令下，它们不再退隐了；还有，最终
仍然围绕着他的那个圆环在哪里呢？ 它就是世
ꢀ
ꢀ 因此，人在曾经包围他的所有事物中生长
［１６］扉页
起来； 他不必打碎这些桎梏———在一个神
界？ 它就是上帝（Ｇｏｄ）？
注释：
①
在《权力意志》中涉及虚无主义的其他条目还有：３、８、１１、１２、１５、２０、２１、２４、２７、３６、３８、４３、５６、１５２、１５３、１５６、３９０、８５０、１０１９ 等
页以及《序言３》、《谈谈写作计划》等。
②
③
所以笔者不同意罗森的看法，说尼采这里也有一种“高贵的谎言”，参其《尼采的“柏拉图主义”》。
所以在这点上笔者也不同意、至少不完全同意罗森的看法，说永恒复返是一种内在混沌的复返，参其《尼采的“柏拉图主
义”》。
④
⑤
⑥
尼采的证明可见《权力意志》以下条：６３９、１０６２、１０６３、１０６４、１０６６ 等页，可注意条１０６６ 页针对的是“创世假说”；另外，关于尼
采这些证明可参Ｋ． Ｌöｗｉｔｈ．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ｙ ｏｆ ｔｈｅ Ｅｔｅｒｎａｌ Ｒｅｃｕｒｒｅｎｃｅ ｏｆ ｔｈｅ Ｓａｍ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ｏｆ Ｃａｌｉｆｏｒｎｉａ Ｐｒｅｓｓ，１９９７，页
８８ 以下；海德格尔《尼采》（上）．孙周兴译．北京：北京商务出版社，２００２．页３５６ 以下。
Ｌａｍｐｅｒｔ 在其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Ｔｅａｃｈｉｎｇ： Ａｎ Ｉｎｔｅｒｐｒｅｔ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ｕｓ Ｓｐｏｋｅ Ｚａｒａｔｈｕｓｔｒａ （Ｙａｌ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Ｐｒｅｓｓ，１９８６）的导言中说，“尼
采的教诲远非通常所认为的那种‘虚无主义’，它为现代人展示出他如何可能免于遗忘永恒，如何可能免于对最高的善的无
知”（１０ 页），这也显得过于为尼采辩护了。
论述尼采和现代性这种悖论性关联的文献很多，这应该已算一个常识。 施特劳斯关于现代性三次浪潮的论述自不必说；这
里例举Ｂ． Ｍａｇｎｕｓ ａｎｄ Ｋ． Ｍ． Ｈｉｇｇｉｎｓ ｅｄ． Ｔｈｅ Ｃａｍｂｒｉｄｇｅ Ｃｏｍｐａｎｙ ｔｏ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 （Ｃａｍｂｒｉｄｇ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Ｐｒｅｓｓ， １９８６） 中的两篇文
章：Ａ． Ｎｅｈａｍａｓ，“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 Ｍｏｄｅｒｎｉｔｙ， Ａｅｓｔｈｅｔｉｃｉｓｍ”（ｐｐ．２２３⁃２５１）和Ｒ． Ｐｉｐｐｉｎ，“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ａｌｌｅｇｅｄ ｆａｒｅｗｅｌｌ： Ｔｈｅ Ｐｒｅｍｏｄｅｒｎ，
ｍｏｄｅｒｎ， ａｎｄ Ｐｏｓｔｍｏｄｅｒｎ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ｐｐ．２５２⁃２８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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７］罗森．尼采的“柏拉图主义” ［Ｃ］ ／ ／ 刘小枫．尼采在西方———解读尼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２００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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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０］沃格林．尼采与帕斯卡尔［Ｃ］ ／ ／ 刘小枫．墙上的书写———尼采与基督教．北京：华夏出版社，２００４．
１１］ＳＴＲＡＵＳＳ Ｌ．“Ｒｅｌａｔｉｖｉｓｍ”［Ｍ］／ ／ Ｔｈｅ Ｒｅｂｉｒｔｈ ｏｆ Ｃｌａｓｓｉｃａｌ 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Ｒａｔｉｏｎａｌｉｓｍ ．Ｃｈｉｃａｇｏ ：Ｔｈ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ｏｆ Ｃｈｉｃａｇｏ Ｐｒｅｓｓ，１９８８．
１２］莎乐美．情遇尼采［Ｍ］．王书祥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２００２．
１３］ＬÖＷＩＴＨ Ｋ．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ｙ ｏｆ ｔｈｅ Ｅｔｅｒｎａｌ Ｒｅｃｕｒｒｅｎｃｅ ｏｆ ｔｈｅ Ｓａｍｅ ［Ｍ］．Ｃａｌｉｆｏｒｎｉａ：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ｏｆ Ｃａｌｉｆｏｒｎｉａ Ｐｒｅｓｓ，１９９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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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５］ＬＡＭＰＥＲＴ Ｌ．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Ｔａｓｋ： Ａｎ Ｉｎｔｅｒｐｒｅｔ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Ｂｅｙｏｎｄ Ｇｏｏｄ ａｎｄ Ｅｖｉｌ ［Ｍ］．Ｎｅｗ Ｈｅａｖｅｎ：Ｙａｌ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Ｐｒｅｓｓ，２００１．
１６］ＬＡＭＰＥＲＴ Ｌ． Ｎｉｅｔｚｓｃｈｅ’ｓ Ｔｅａｃｈｉｎｇ： Ａｎ Ｉｎｔｅｒｐｒｅｔ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ｕｓ Ｓｐｏｋｅ Ｚａｒａｔｈｕｓｔｒａ ［Ｍ］．Ｎｅｗ Ｈｅａｖｅｎ：Ｙａｌｅ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Ｐｒｅｓｓ，１９８６．
１７］洛维特．基尔克果与尼采［Ｃ］ ／ ／ 刘小枫．墙上的书写———尼采与基督教．北京：华夏出版社，２００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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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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