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 卷第3 期
2007 年5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34,No.3
May,2007
神话俯身ꢀ 武侠失魂
—
——张艺谋电影创作论
1
张ꢀ 莹,吴ꢀ 超
2
(
1.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2.重庆外国语学校,重庆400039)
ꢀ
ꢀ 摘要:张艺谋在坚持“神话”主题创作的同时,也在书写着个人在中国电影史上的神话。 其电影作品扎根于民
族文化,不失视觉冲击力、国际化等特点,具有某种寓言意味和诗意风格;但同时,其刻意强化造型语言、迎合国际
认同,所带来的“造境”和“伪民俗”,则使得其“神话”主题日益趋于精神意义的空乏;“现实神话”由于失去了“寓
言”作为叙事载体,难以构建起“民族神话”那样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艺术体系,而在浪漫理想主义氛围中削弱了
人文关怀的力度和文化反思的深度。 两部武侠巨制则在双重颠覆中表明,随着全球化语境的到来,张艺谋逐渐疏
离了电影艺术作为一种文化所承载的“民族审美特质”。
关键词:张艺谋;电影创作;神话;武侠;意境;民族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7)03⁃008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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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第五代导演”,20 世纪80 年代石破天惊
的,尤其是所处的时空背景有着较为复杂的特殊性,
况且中国电影创作又历来受到来自历史、年代、艺术
等方面的局限和制约。 但毫无疑问,“第五代”对此
是作出了突破性贡献的。 他们通过对历史的艺术性
重塑,结构成新的叙事视角,构建新的电影时空,传
达他们从政治/ 文化意识形态禁锢中挣脱出来后所
具有的独特感受和思想观念。
的电影创作群体。 反叛精神、个性探索、人文关怀是
①
他们的创作原则,并由此引领中国电影发生了巨
②
大变革,以一种所谓的“国际化电影” 模式进入世
③
界观众的“期待视界” 。 张艺谋作为这一群体的代
表人物,与第五代同仁一道,以《黄土地》开启了中
国电影的新时空;以《红高粱》、《秋菊打官司》等影
片在世界电影艺术格局中创造了“中国电影派”;以
“越是民族的,就越具有世界性。”这句话表达
了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电影人的美好初衷。
然而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必然表现为电影接受者
的期待视界的不同,因此,中国电影进入西方世界的
一种重要而有效的途径,便是按照西方人的东方主
义视野来展示一个具有异国情调的东方。
《
英雄》、《十面埋伏》开启了中国电影通向全球娱乐
市场的法门,推动了中国电影的现代化和国际化进
程。 张艺谋个人的创作脉络正反映着整个中国电影
发展的历程与风向,笔者希望通过对其电影创作的
探讨,实现对中国当代电影发展在艺术史与美学范
畴内的思考。
陈凯歌的《黄土地》 开创了以革命叙事进行启
蒙书写的先例,但因缺乏能为西方读懂的浪漫传奇
性,其深蕴的民族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在国际语境
中并未取得认同。 张艺谋导演的处女作《红高粱》,
一ꢀ 张艺谋电影的“神话”主题
“
第五代”电影人破茧而出之时,所面对的乃是
一个亟待重建的文化废墟。 文化重建是任重道远
收稿日期:2006⁃12⁃25
作者简介:张莹(1965—),女,四川成都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吴超(1982—),男,重庆人,重庆外国语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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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莹ꢀ 吴ꢀ 超ꢀ 神话俯身ꢀ 武侠失魂———张艺谋电影创作论
则在此基础上淡化了对民族文化内涵的深层探讨,
而通过对“民俗”的感官性利用,以“寓言化”的故事
对生命进行西方“酒神”崇拜式的狂热歌颂,营造出
了充满神秘色彩和苍茫粗犷氛围的东方镜像———
培养出一种对人本身的关心、对人精神内核的揭示。
张艺谋对农村深入骨髓的亲身经验,使他敏锐地捕
捉到城乡变革中的现实问题,并尝试由此向“现实
神话”过渡,走出“民族神话”的创作困境。
“
民族神话”实现了沟通“中国” / 东方与“世界” / 西
《秋菊打官司》取材自现代生活,但仍与“民族
神话”保持着必然联系:镜头所表现的中国乡村如
同桃花源般的“民俗” 奇观;执著的“秋菊” 对“说
法”的追求简直就是一种非理性的、狂热的欲望的
表现;“秋菊”所面对的尚未彻底消除的宗法文化及
其扎根的社会基础,仍是“民族神话”时期“铁屋子”
的寓言所指。 但为体现向“现实神话”的转变,张艺
谋作出了巨大努力:“偷拍”、“纪实” 为主要特征,
“90%的非职业演员,50%的镜头是在对方毫无觉察
方的可能。
“
神话”作为一个民族性格与人文精神的写照,
蕴涵着人类社会生活的真理和人类精神生活基本却
深刻的意义,具有浪漫传奇色彩和超越时空性。
《
红高粱》中“我爷爷”、“我奶奶”的传奇经历,可以
发生在中国传统社会的任何时间,具有“神话/ 寓
言”意味和超越时空性。 《菊豆》、《满城尽带黄金
甲》讲述了关于欲望与乱伦的故事,影片中刻意营
造的封闭染坊、绝望处境、药房、秘境也是超越时间
性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大宅院显然是整个中
国封建男权社会的造型呈现,其批判所指也是具有
普遍性和超越时空性的。
[
1]258
的情况下偷偷拍摄完成的”
。 需要同时提及的
是《一个都不能少》,真实的故事、实景拍摄、全部采
用非职业演员,继承了《秋菊打官司》的纪实风格。
然而,这部影片的真实并不能和《秋菊打官司》相提
并论。 在《秋菊打官司》中,除了技术上所刻意追求
的真实以外,在打官司的过程中所折射出的农村中
关于法律、权力、生养等内涵也包容得相当丰富,而
《一个都不能少》让我们看到的就不像那些表层的
真实,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
神话”具有具象性,往往以寓言为叙事载体,
创造出某种具体形象,从而传达深刻寓意。 而当
神话”与电影艺术相结合时,也必然以某种具象化
“
事物呈现在电影中。 张艺谋的电影作品并不关心中
国具体时间的变化和更替,而关心社会和民族总体
的隐喻,“民族神话”时期这种创作思想主要呈现为
一个意象性寓言———即鲁迅所谓的“铁屋子”寓言。
《活着》摆脱了“铁屋子”寓言的叙事模式,而接
受了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所提供的具有现实感和
时空感的“受难”寓言模式,以传记的叙述方式在长
时间跨度中展示普通中国人本世纪以来的苦难命
运,具有历史的批判性,因而容易以其人本主义的价
值观念获得西方视界的认同和接受,“但是由于它
们通过大量偶然性的戏剧情节对其实远更纷纭复杂
的人生命运作了相当即兴的政治图解,似乎又使这
“
铁屋子” 意象由森严、坚硬、封闭的深宅大院,严
酷、冷漠、专横的家长,循环、单调、曲折的生命轨迹
所意指和象喻。 观众从影片中看到的是所谓的“中
国”本身,一个抽象、奇异、隐喻性的“中国”神话。
“
民族神话”以“神话/ 寓言”为载体,构建起了
具有鲜明特色的艺术体系。 但其哲理性思考所达到
的程度以及所借助的方式(即高度强化造型语言)
值得商榷:《红高粱》融叙事与抒情于一体,一定程
度地传达出了关于生命、关于反叛的哲理思考;《菊
豆》继承了造型语言高度强化的特点,在精神内涵
上较之《红高粱》更为成熟和沉重;而《大红灯笼高
高挂》有意营造沉重的批判意味,但由于太过强调
造型语言,其力图达到的对中国封建传统的普遍性
批判也只能止于“颂莲”那句“在这个院子里,人像
什么”而已。 至此,张艺谋似乎逐渐失去了通过强
烈的影像造型对民俗文化进行个性表述的热情。 从
[
2]
些作品的人性深度和美学深度受到了损害”
。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是张艺谋专心制作的一
部商业片。 影片借助美国黑帮片的类型套路,体现
出张艺谋的“现实神话”走向,并且表明其电影创作
已经倾向于迎合主流意识形态与适应商品经济浪
潮。 至此,张艺谋完成了“民族神话”向“现实神话”
的转变;《有话好好说》是张艺谋首次尝试现代都市
题材,但真正的都市生活在片中却是缺席的;《我的
父亲母亲》继承了《红高粱》的叙事手法,以“听我母
亲说”、“听乡亲们说”等建立起一个神话般纯洁的
关于父母的爱情故事,表达了对简单纯洁的人际关
系和自然简朴生活方式的向往;《幸福时光》以一种
《
秋菊打官司》开始,张艺谋正在对一种“纪实”风格
表现出相对持久的兴趣,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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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不合情理的人文关怀支撑着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
而结尾的一封长信,显然是一种社会批判与人性拯
救的混合策略;《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人文回归之
作,理应视为“现实神话”的延续。
绿、白五彩,更有了湖面的对打、剑穿水珠、黄叶纷
飞、金戈铁马、秦腔古韵、黄土高坡、华彩的乐章,极
力烘托它这一瞬间如此辉煌,“极尽灿烂之后空悲
的美”。 《英雄》让你享受视觉盛宴却未能经历生命
之旅,封闭的叙事、空洞的内容、脸谱化的人物损害
了“刺秦”故事本身所具有的传奇性和趣味性,而其
阐述的“武侠”精神内涵也是值得商榷的。
总体来看,“现实神话” 并没有建立起独立于
“
民族神话”之外的具有鲜明特色的艺术体系。 尽
管该时期的创作所包含的内容相当丰富,但由于找
不到可以替代“寓言”的叙事载体,其创作日益倾向
于强化造型语言的经营而弱化思想内涵的深度开
掘,倾向于影像技术的变革而忽略真实生活的客观
再现,自“民族神话”时期就始终萦回不绝的浪漫理
想主义色彩又滞后了其作品对对人本身的关心和对
人精神内核的揭示,“神话”因之呈俯身之势。
二ꢀ 武侠巨制的双重颠覆
既称“武侠”,则“武” 与“侠” 密不可分。 正如
梁羽生先生所云: “‘ 侠’ 是灵魂, ‘ 武’ 是躯壳。
④
‘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 金庸先生
对“武”更有精妙诠释:
ꢀ ꢀ 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旁边写道:“刚猛凌
厉,无坚不摧。 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一块剑形的石条,旁边写道:“紫薇软剑,
三十岁前用,因误伤义士,不祥,弃之深谷。”
一把极其沉重的剑,剑刃很钝,剑尖圆而
厚。 旁边写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
前恃之横行天下。”
“
武侠电影是最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中国类型
[3]199
,其之所以能保持恒久的魅力,关键在于
影片”
它浸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内涵,即武术文化和侠文
化。 随着时代的更移,武侠电影的商业定位越发明
显,但其本身所具有的民族文化特征和基本元素并
未发生本质的改变,这些元素主要有四方面:一曰
一把已经腐朽的木剑,旁边写道:“四十岁
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至此后,日益
⑤
“
“
武”,二曰“侠”,三曰“传奇”,四曰“趣”。 “武”与
侠”乃武侠电影最基本的规定性,“传奇” 和“趣”
精进,渐至无剑胜有剑之境。”
此乃“独孤求败” 概括一生修炼武学所达到的
四种境界;《英雄》也阐释了“武”的三种境界:第一
重,手中有剑,心中亦有剑;第二重,手中无剑,但心
中有剑;第三重,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
则增添了武侠电影的魅力。 《英雄》以武侠片形式
呈现,夹带着它的炫目、躁动与火爆闪亮登场,无论
是其虚张的大观念,还是炫耀、扩张的商业运作方
式,都让耽于平静生活的国人大吃一惊,其华丽的包
装更给张艺谋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利润。 《英雄》以
虚拟的语气讲述自己内心的秘密———直接的内心体
悟默默让位给炫耀的扩张与夺目的外在形式,张艺
谋讲述的是当代人的神祗(神话)。 由荆轲刺秦王
的原型故事衍变而来的《英雄》,一脉相承的不是故
事本身,而是一个时代普遍意义的心灵象征。 《英
雄》的主题深埋着现代人对权威的梦想,对成功的
渴望,对冒险的追求,对性爱的想往,对纵横捭阖、傲
睨天下,以及对潇洒自由、孤高自许气质的期望和追
求。 《英雄》的确品位很高,有气概超然的壮烈,有
胸怀坦荡的豪迈,更有顾全大局、舍生取义的传奇故
事,片中不乏大义、大气,却独独缺少人情人性。 不
过《英雄》仍称得上是一部经典之作。 张艺谋以热
烈和火爆来宣泄他的生命意识,也许正因为有了残
剑、飞雪黯然的死,才使得有限的生命更为火爆、大
红大绿、无比疯癫、极尽灿烂。 于是有了黑、红、蓝、
《英雄》中剑法的最高境界(即“残剑” 悟到的
“天下无争”,也即秦王面对“残剑” 手书的“剑” 而
悟到的“不杀”),其本身与金庸所阐述的“无剑胜有
剑”之境是相通的。 然而其一旦与政治功利性的
“天下”相结合,“武” 的境界与“侠” 的形象就必然
发生本质性的改变。
影片中有两句话至关重要:“个人的痛苦和天
下人的痛苦相比将不再是痛苦。 秦国与赵国的仇恨
放在天下将不再是仇恨。”话语本身没有逻辑错误,
但却忽略了电影接受者的“历史记忆”,那就是秦国
统一天下的暴戾行径和秦王本人的残暴无道乃众所
周知的事实。 在这种前提下,怎么可能让电影接受
者理解秦国的“天下”是世人的天下?! 《英雄》背离
了艺术地运用历史必须遵循基本历史事实的原则,
因而影片所努力经营的“天下”也就必然沦为虚妄
之词,并且必然与“侠”的概念发生本质冲突。 那么
何为“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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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莹ꢀ 吴ꢀ 超ꢀ 神话俯身ꢀ 武侠失魂———张艺谋电影创作论
“
侠”,即侠客、侠士,“最早见于《韩非子》 的
而言,导致“武侠失魂”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忽
略了对“英雄”形象的塑造和思想的挖掘。
[4]3
《
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 而在先
秦的《左传》、《战国策》等诸多典籍中已有专诸、聂
政等“侠”的雏形,《史记》更有形神兼备的记述:“今
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
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己存之死生矣,而
显然,张艺谋所要阐释的“英雄”就是该片所书
写的“武侠”。 张艺谋唯一授权的小说《英雄》封底
写道:“英雄是胸怀天下的人。”张艺谋也曾公开表
明,其书写的“武侠”乃“侠之大者”。 何为“侠之大
者”? 金庸《射雕英雄传》说得很明白:“为国为民,
侠之大者。” 但必须明确:“为国” 最终目的是“为
民”。 而《英雄》实际上是把“国”,也就是“秦王”的
“天下霸业” 置于了“民” 之上———天下一统是“大
义”,王者之尊称“英雄”。 这种从政治意识的高度
认识的“大义”空泛冰冷、涵盖模糊,导致对“英雄”
的阐述流于概念化,无法与历史的本质相同一,更无
法与中国武侠文化的精神相一致。
[
5]游侠列传,2413
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
自曹沐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
[5]刺客列传,1975
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司马迁对“游侠”、“刺客”“立捐躯忘亲之志,结生死
[
6]5
与共之情”
的品格之赞赏溢于言表。 刺客是
“
侠”的一种,行刺、反抗强权是他们人生价值的确
立和侠义精神的彰显。 然而,《英雄》 中的刺客/ 侠
士却在强权标榜的“天下”面前放弃了刺秦动机和
一诺千金的品格,完全臣伏在秦王/ 强权面前,失去
了“武侠”神魂。
事实上,在张艺谋的电影创作中始终贯注着对
“英雄”形象的塑造,这是与其“神话”主题的浪漫理
想主义色彩相统一的。 无论桀骜不驯的“我爷爷”、
“我奶奶”,抑或勇于反叛的“菊豆”、“颂莲”,抑或
执著善良的“秋菊”、“魏敏芝”,抑或历尽磨难的“福
贵”,甚至代表弱势群体的下岗工人,无不折射出
“英雄”的平民化光辉。 而《英雄》中的“武侠”无一
例外的有着盛气凌人、刻板僵硬的特点,无法取得观
众的认同,更难以弥补其空泛的“英雄”定义。
“
长空” 放弃了作为“ 侠客” 安身立命的“ 武
艺”,成为第一个失去“武侠”神魂的“侠客”。 第二
个为“残剑”,他通过练字悟出“天下无争”而放弃刺
秦。 “天下无争”固然美好,但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
“
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 非尽天下之地,臣海
[5]刺客列传,1970
内之王者,其意不厌”
的秦王/ 秦国身上,
这就不能不说“残剑”对“天下无争”的理解乃是一
种误解。 因而他的“武侠” 神魂必然随着“天下无
争”理想的幻灭和秦王对“不杀”理念的违背而消散
殆尽。 第三个丧失“武侠”神魂的,也是丧失得最为
彻底的是“无名”。 怀抱家仇国恨,他隐姓埋名十年
方练就“十步一杀”。 然而,面对秦王,“十步一杀”
在与秦王天下霸业之宏论的碰撞中纷然解体。 对给
予自己生命捐助的“长空”和不惜一切成就其刺秦
壮举的“飞雪”,“无名”是言而无信、行而未果、诺而
不诚的。
按照张艺谋的设想:“《英雄》讲的是武侠的大
义,是国家天下;而《十面埋伏》是一个爱情故事,讲
的是爱恨情仇。”《十面埋伏》有意对“为国为民,侠
之大者”进行反拨,舍天下大义而关注个人小利,让
“武侠”回归儿女情长,让“英雄”回归平民化。 但是
如果说《英雄》尚有探讨何为“武侠”、何为“英雄”
的可能,那么《十面埋伏》除了炫技的“武”,我们无
法指认出“侠”或“英雄” 的所在,它与“武侠电影”
有着本质的区别,乃是一部爱情武打巨制。 那么,将
对“武侠”精神的读解建立在男女情感纠葛之上是
否没有实现的可能?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众多优
秀的武侠电影中,大多渗透着儿女情长的浪漫情怀。
可见,贯注“武侠”的传统精神品格、塑造形神饱满
的“武侠”形象仍然是武侠电影成功的必由之路。
综观两部武侠巨制,我们很难将其与张艺谋过
去的作品产生必然联想。 尤其是《英雄》,它颠覆了
张艺谋过去的整个电影世界:“民族神话”中桀骜不
驯的抗争精神没有了,“现实神话”中文化反思的人
文品格没有了;而《十面埋伏》虽然或多或少透露出
铺天盖地的箭雨中,《英雄》所宣扬的“武侠”精
神和力图构建的“武侠”世界灰飞烟灭。 这部定位
于中国武侠电影近八十年来历史界碑之处的“巨
制”,以放弃、臣伏为叙事逻辑,背离了“武侠”精神
实质,是对中国武侠题材的破坏性开采与颠覆。 而
在我们耳熟能详的众多优秀武侠电影(以徐克的
“
新武侠电影”尤以《黄飞鸿》系列最为系统和著名)
中,其贯注的“仁者无敌” 品格在“武侠” 精神意义
上,已经与《英雄》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其塑造的慷
慨坦荡、饱满鲜活的人物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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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反叛”、“抗争”的意味(在“舞姬”身上,我们隐约
在张艺谋的电影作品中,始终透露出对“言有尽而
[10]
看到了“我奶奶”、“菊豆” 等人的影子),然而,“武
侠”精神的缺失、人物形象的平面化,仍使得其力图
达到的使“武侠”回归情本位、“英雄”回归平民化的
预期成为空谈,而仅仅为电影的商业定位和国际化
作了大量强化造型语言和“中国特征”的努力。
三ꢀ 刻意追求“民族审美特质”的歧路
意无穷” 的追求,如《红高粱》里随风摇曳的红高
粱、《秋菊打官司》结尾处秋菊站在村头看着警车离
去时茫然的表情、《千里走单骑》开篇与结尾处高田
面对大海沉思等场景无不传达出某种“象外之象”、
“景外之景”的意味。
其三,深刻的普遍性伦理因素。 正所谓“穷则
[
11]尽心上
张艺谋曾在《缘起》中有过对“中国特征”的谈
话,大意是电影作品中的“中国特征”只要有一些符
号点缀就可以。 如果说,过去他把“中国”作为一个
特性的事物加以表述,体现出他对社会和民族总体
隐喻的关心,那么,当他把异国情调的点缀视为民族
特征时,我们就不难看出,在一种欲兼顾东西方期待
视界、急功近利的创作心态支配下,其作品正逐渐疏
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仁爱、克己、美善
统一、扬善劝恶等乃中国亘古传承的思想精神。 在
张艺谋的电影中,传统美学思想总是与电影中的人
物塑造具体而又复杂地缠绕在一起:《菊豆》中一边
乱伦偷情,一边隐忍苟活;《秋菊打官司》中秋菊为
要个“说法”的执著与韧劲;《千里走单骑》中隐忍含
蓄的父爱,其之所以打动人心,正因为通过电影叙事
流露出中国美学所内涵的传统观念。
⑥
离中国美学的“民族审美特质”。
将“民族审美特质”引入电影的创制历程,是中
国电影文化发展的必由之路。 客观地说,以张艺谋
为代表的中国电影人“走向世界”获得“西方视界”
的认可,的确与后殖民语境有一定的关联。 但是,如
果抽去了中华民族特有的审美韵味,那么中国电影
作品即使是“寓言”化的、“异国情调”的,也不可能
获得“西方视界” 的认可。 所以,电影美学的民族
性、中国性仍是中国电影最基本的落脚点。
其四,注重“真实”,强调合乎情理的曲折变化。
中国传统美学要求文艺作品传达出社会生活、人情
世故的真实面目和内在的必然规律。 《秋菊打官
司》与《一个都不能少》的纪实风格、《千里走单骑》
大量起用群众演员,都可以看出张艺谋在这方面所
受到的深刻影响。
其五,注重抒情性,推崇清新淡雅、含蓄委婉的
风格。 张艺谋的电影作品尤其在影像方面十分强调
诗的韵味和画的情致,如《红高粱》中九儿在高粱地
里行走,《我的父亲母亲》 里招娣在白桦树林间奔
跑,都吸取了传统审美的精髓,影像富有诗情画意,
于不言中传达出清新婉约的情旨,又使镜头内情景
交融,意蕴深远。
“
民族神话”时期,虽然张艺谋主动吸纳了西方
艺术的某些元素去挥发原始情调的人性和情欲的张
力,但作品中明显流露出对传统美学的认同,深蕴着
中国传统美学的因子和中华民族的审美特质。 中国
传统美学及中华民族的审美特质是中华民族长期积
淀的智慧才情的集中体现,它为中国电影艺术提供
了生长的土壤。
归结起来,“中国美学”对中国电影艺术影响最
⑦
为深远的核心范畴便是“意境” 。 “意境” 是最能
其一,天、地、人和谐相处。 中国人习惯于将自
反映中国传统美学特征和民族审美特质的概念。 中
国电影艺术之所以呈现出特有的“东方神韵”,正在
于“意境”深入骨髓的渗透和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
中国电影艺术中的“民族审美特质”固然重要,但切
不可硬性追求所谓“中国化”,或为表现“东方神韵”
而生造“意境”、虚构“民俗”。 张艺谋曾多次声称,
然与自我融为一体,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
[
7]齐物论
为一”
。 所以,总能领略“物我两忘,离形去
[
8]
智” 的妙用,总有着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
[
9]
言” 式的恬静。 这种和谐、从容的审美特质在张
艺谋的电影作品中体现得比较突出:无论是《红高
粱》中血红的高粱地与影片人物旺盛的生命力的和
谐,还是《英雄》中悠远洒逸的九寨画境与“天下无
争”理念的融合,都在追求一种“物我同化”的特质。
其二,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 中国人的生命意
识中,始终充满了富含哲理的人生感、宇宙感、历史
感,所以,对生命的体验也是含而不露、见于言外。
[
12]四十一章
他把“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视作电影的
最高审美境界,但在对“民族审美特质”的刻意追求
中,张艺谋逐渐走向了“造境”和“伪民俗”的歧路。
先说“造境”。 按照王国维的观点,“造境”实为
⑧
境界创作方法之一,但他也强调“‘造境’……必合
⑨
乎自然” ,即中国古典美学所强调的“情景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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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莹ꢀ 吴ꢀ 超ꢀ 神话俯身ꢀ 武侠失魂———张艺谋电影创作论
对于审美意象而言,“情”与“景”是不可分离的:离
开主体的“情”,“景” 就不能显现,就成为了“虚
景”;离开客观的“景”,“情”就不能产生,就成为了
化”;《十面埋伏》里的牡丹坊、《满城尽带黄金甲》中
的菊花台,其本意显然在于借其绚烂布景向国际观
众呈现中国古代文明璀璨夺目的光彩。 如果说“颠
轿”、“捶脚”、“挂灯”、“书法”、“剑”等“形式”还存
在着某种所谓的意味性,那么“牡丹坊”、“菊花台”
则无法对影片本身起到任何推动作用,而仅仅是异
国情调的点缀。 相较而言,《千里走单骑》 选取的
“傩戏”则少了奇观意味,真正为电影叙事和主题揭
示起到了促进作用。
“
“
虚情”。 只有情景交融、情景统一才能达到所谓的
⑩
气韵生动” ,“意境” 才能含有天人合一的意味,
即所谓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这也正是“大音
希声”、“大象无形”所代表的最高审美境界。
对于中国电影艺术而言,如果仅仅只有“景”或
“
象”,而缺乏传神性,即“情”与“景”、“意”与“象”
互相分离,那么中国人的生命感、气质、文化背景以
及深层心理的矛盾心态将无法得以充分体现,则努
力营造的“东方镜像”也就失去了本身应该具备的
“民俗”的潜在意义是为了表现一种生存时空
和历史积淀,而不是为了奇观而奇观。 为此,在电影
创作中,对“民俗”的把握要有一定的分寸感,应采
取严肃的创作态度,善于把“民俗”自然地融化在影
片中,让民族审美特质在不夸张、不做作的民风习俗
里得以展示,既深化了主题思想,又提高了电影的审
美品位,揭示出东方韵味的丰富内涵。
“
气韵”,这就与王国维所谓的“造境” 有了本质区
别,而成为生造“意境”。
无论是《红高粱》 中神圣的“野合”,还是《菊
豆》中染缸式伦理道德,抑或《大红灯笼高高挂》中
“
春夏秋冬”循环式的宿命时空,更或是《英雄》中四
种色彩的书写形式,都体现出张艺谋力图以意蕴的
象”传达出中国气韵的良苦用心。 《大红灯笼高高
作为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张艺谋的创作历程
正体现着中国电影的整体风向变迁,他已经成为了
中国电影艺术的一面旗帜,始终安插在中国电影
“走向世界”的最前沿。
“
挂》中思想深度的缺乏和人物形象的空洞导致其精
致的“象”显得金玉其外;《十面埋伏》的影像工巧刻
凿、华而不实,彻底失去了“意境” 的气韵生动性;
总体来看,张艺谋的电影创作是具有划时代意
义的。 其电影作品以民族文化为依托,不失视觉冲
击力、国际化等特点,具有某种寓言意味和诗意风
格;但其作品中的“造境”和“伪民俗”,则使得其“神
话”主题趋于精神意义的空乏;“现实神话”没有构
建起“民族神话”那样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艺术体
系,在浪漫理想主义氛围中削弱了人文关怀的力度
和文化反思的深度;而两部武侠巨制则在双重颠覆
中表明,随着全球化语境的到来,张艺谋愈加倾向于
关注国际市场的考评和电影的商业定位,而逐渐疏
离了电影艺术所承载的“民族审美特质”。
《
千里走单骑》中的丽江山水残留着黄土高原的粗
犷与苍凉,缺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温婉意境,
与影片隐忍、含蓄的情感基调略显不谐,可以看作是
“
意”与“象”的另一种分离。
再说“伪民俗”。 “民俗”是一个民族文化、历史
的缩影。 在张艺谋的电影作品中,为了强化隐喻性
“
中国”神话的“民族”特性,影片刻意虚构和臆想了
东方神秘的“民俗”。 这种异国情调的“民俗”元素
既为电影带来了自身的奇观效果,同时也使它在国
际上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清楚的定位和明确的命名。
但由于只是借助“民俗”的外观作为特定表意的载
体,因而很难起到意味深长、升华主题的效果,而刻
意地追求“民俗”奇观则造成了“伪民俗”的泛滥。
电影作为一种文化,负载了一种民族形象、文化
精神和意识形态,特别是在中国,电影文化除了其娱
乐功能以外,还担负着再现民族生活处境、激活民众
的现实热情、塑造人生理想,以及传播民族文化的使
命。 不失民族审美、弘扬优秀文化传统,不仅是维护
民族影视业赖以生存的基本前提,而且也是推进全
球化向公平和多极发展的必要依据。
《
红高粱》曾被誉为民俗片的典范,但事实上片
中的酒歌、颠轿、祭酒等都只是形式,而且是夸大了
的“民俗”。 “民俗”的背后仍须有一种符合中国人
审美习惯的理性反思。 如果不是积淀了一定民族内
涵,那么“民俗”就起不到意指的作用。 如《大红灯
笼高高挂》 中,强化“捶脚”、“挂灯” 等个案性的场
景,极易导致其成为一种组装的“伪民俗”、“伪文
在中国走出世界,世界也在走进中国的今天,中
国电影艺术要争得一席之地,必须冷静地面对全球
化的挑战,强化电影艺术的民族审美特质,使中国美
学与西方美学、现代意识有机融合为一体。 我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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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应将张艺谋“神话”主题内涵的衰竭、对“武侠”世界
的颠覆与在“民族审美特质”追求中所走向的歧路,
视为张艺谋个人才能和道德的欠缺,而应看到中国
电影所面临的不断被分割的市场困境,本土电影必
须寻找新的商业空间的历史要求,经济的全球化所
带来的不均衡竞争等现状,中国电影谋求更大发展
必然要经历这样一个艰难的探索过程。 我们相信,
张艺谋以及更多中国电影人在推动中国电影国际化
进程的同时,将会自觉保持一种清醒地自立于世界
民族之林的意识,发掘中华民族具有现实生命力的
文化精神,感染和影响当今世界的文化发展。
注释:
①
②
这里仅指中国大陆电影,后同此义。
国际化电影:在影象造型和意识形态策略上热衷于用西方的“他者”眼光来叙述中国的民族生活,从而形成一种相对模式化
的“立足传统文化,面向西方大国”的以争取国际认同为目标的电影类型。
③
④
在文艺接受中,读者、观众因其不同的知识结构、文化素养、社会地位、民族性、时代特征所致,他们原先已有的各种经验、趣
味、审美理想等,在观赏时就表现为一种潜在的审美期待。
参见佟硕之《金庸梁羽生合论》,载《海光文艺》1996 年第2 期,第8 页。 转引自刘维群编《名士风流———梁羽生全传》,香
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0 年版。
⑤
⑥
参见金庸《神雕侠侣》第二十六回《神雕重剑》。
对中国美学新的审视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进行:其一,中国美学思想除古典、传统美学一类概念外,也理应包括自五四以
来不断发展着的近现代中国美学思想,因为美学史和思想史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完善、修整和发展着的过程。 审美潮流是一
个活体,传统本身也不是一个被取缔的对象,而是一个被不断改造,在改造中不断自新的对象;其二,承袭优秀传统,推崇古
典美学中有生命力的东西,是对中国美学的一种反映形式,反传统,特别是批判传统文化中落后的、过时的、愚昧的思维定
式、生活习俗、知识结构和惰性力量,也是一种为了光大传统,发扬和发展中国美学精粹的反映形式。
这里是在“意象”(即“情”、“景”交融)的意义上理解和使用“意境”。 “意境”是“意象”,但并不是所有“意象”都是“意境”,
⑦
“
意境”是“意象”中富于哲理意蕴的类型。
⑧
⑨
⑩
王国维《人间词话·造境与写境》,吉林文史出版社,原句曰:“有‘造境’,有‘写境’,此理论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
同上,意指虚构的境界必须与现实生活相符合。
“气韵生动”是画论中延伸出来的概念,强调生命感、传神性。 参见(南齐)谢赫等撰《古画品录·外二十一种》,上海古籍出
版社1991 年影宋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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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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