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 卷第4 期
2006 年7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 33,Noꢀ 4
July,2006
论李贺诗歌的生命意识
张ꢁ 宗ꢁ 福
(
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四川汶川623000)
ꢁ
ꢁ 摘要:中唐诗人李贺多病而敏感,他对生与死的认识和体验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尤为深刻,这就是他诗歌里
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生命意识。 同时,在儒家修齐治平的主流文化背景之下,李贺的生命意识还包含人生价值和意
义的追求,这个没落的王孙对唐王朝的兴衰有着道义上的责任,也有重振家道、光耀门楣的责任。 李贺的痛苦正是
对生与死的敏感体认和人生价值和意义难以实现的深刻痛苦。 把握李贺诗歌中所表现出的生命意识,对于理解他
的诗歌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李贺;诗歌;生命意识;生死的体认;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 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6)04⁃0053⁃06
ꢁ
ꢁ 托马斯·芒罗在论诗的价值时说:“诗的价值
意识的这一视角对其诗歌进行解读。
并不存在于表现抽象观念的诗行或散文诗中,而在
于通过意象的美妙编织,能唤起情绪和沉思。 然而
观念在这里作为一种组织原则在发生作用,它帮助
我们在既是一种理性的、又是情感的方式去把握整
一
何谓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是只有人才有的关于
生命的体验,是人对生和死的认识和体验,是对于生
命价值和意义的认识(即生命价值观)。 中华民族
很早就产生了这种生命意识,在甲骨文中就出现了
“死”字。 《周易》占卜的核心内容是基于生死之上
的吉凶之断, 如《 易· 豫》 中“ 六五, 贞吉, 恒不
[
1]471
个意义。”
托马斯·芒罗在强调诗歌特殊的表现
方式的同时,也重视抽象观念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
李贺的诗歌独辟蹊径编织了一个奇幻无比的意
象世界,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抽象观念在中间起作
用? 综观李贺的240 余首诗歌,有一种强烈的生命
意识蕴涵其中,这种生命意识就是李贺诗歌中的抽
象观念。 由于李贺的体弱多病,他对人的生与死的
认识和体验比他同时代的诗人就敏感得多、深刻得
多,在他的诗歌里表现为对生的痛苦和迷惘、对死的
恐惧和忧伤;在“修齐治平”的主流文化背景之下,
李贺的生命意识还包含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追求,
这又加深了诗人对生与死的认识和体验,在他的诗
歌里表现为怀才不遇的愤懑;在短暂的生命与永恒
的宇宙的对抗中,诗人企图以神鬼世界的忧惧来唤
起对生的渴望和眷恋。 本文试图从李贺诗歌的生命
[
2]卷二,32
死”
,是为占问疾病之卦,其结果是“ 恒不
死”,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不死的期
待。 《尚书·秦誓》言:“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
云来。”王肃注云:“年已衰老,恐命将终,日月遂往,
[
3]卷二十,256
若不云来,将不复见日月。”
说明人们不仅
为年迈将终而惧,而且有了日月遂往的时间意识。
时间意识的产生赋予生命意识更为丰富的内涵,个
体生命的有限,死亡的恒定,悲剧的不可避免的全部
痛苦,就在于时间,时间是无止境的,而人占有的时
间是极为短暂的,并且是一次性的。
李贺是一位对生和死的认识和体验都比较深刻
收稿日期:2005⁃05⁃23
作者简介:张宗福(1965—), 男,四川汶川人,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
53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的诗人。 这位敏感的诗人,没落的王孙,过早地从帝
国的衰朽、仕途的蹇滞和疾病的煎熬中尝尽了人生
的苦涩。 诗人还不到18 岁,就两鬓如霜了,多病的
体质,大概使他在少年时代就畏惧死,对死的畏惧的
另一面是对生的无限眷恋,因而诗人对生和死的体
验比其他诗人更为敏感、更为深刻。 诗人并不贪恋
生,有时候诗人还认为死是一种解脱,他的《公无出
门》把人间描绘成一个地狱,死亡正是对这个活地
狱的解脱。 正如李世熊《昌谷诗解序》所言:“生而
表现的对个体生命的认识和体验。
在对生命的认识和体验过程中,时间意识的产
生给生命意识注入了更加丰富的内涵,人生的短暂,
死亡的迫近,而无休无止的时间却是一个冷眼旁观
者,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便来自于时间。 李贺在他的
诗歌里表现了这种时间意识,如《官街鼓》云:“晓声
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
陵飞燕埋香骨。 锤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
[
4]40
[6]317
死矣……生死非贺所欣戚也。”
然而,对生的眷
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在这里“鼓声”和“漏声”
恋和对死的恐惧是人的生命本能所作出的反应,对
于李贺而言,这种生命的本能的反应尤为强烈,他对
生与死的认识和体验超过了同时代的任何一个诗
人。
是时间的象征,不绝的鼓声,运转不停的日月,是诗
歌中的时间意识,而日月针对个体生命的存在而言,
又是具有吞噬性的时间意象,个体生命存在是短暂
的,而它们却亘古不变的。 “汉城” 二句,言在最能
焕发生命活力的春天的柳枝吐出鹅黄嫩芽的时候,
美人赵飞燕死去的消息却不迳而走,两相对比中,更
能彰显人生的无常、生命的无常。 “锤碎” 二句,言
千年人事之梦也在鼓声中灰飞烟灭,只有时间才是
永恒的存在,即便是醉心于长生不死、煊赫一时的秦
皇汉武也不免一死。 诗人在对比中,进一步突出人
生的短暂和时间的永恒之间的矛盾。 “从君”二句,
诗人从翠发到芦花色的变化表现人生的短暂,类似
李白的“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叹,只有从未断绝的
鼓声“独共南山守中国”。 在这里,诗人把人生有限
与时间无限的理思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但他并未
就此搁笔,最后两句突发奇想,不知天上的神仙都死
了几回,而作为时间象征的鼓声和漏声却始终如一。
在翻空出奇的想象中,诗人发出了对人生和时间的
深沉慨叹。 时间意识给李贺诗歌的生命意识注入的
丰富内涵在此诗中得到生动形象的表现。 叔本华在
《悲情人生》中说:“生存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时间不
停地压迫我们,使我们喘不过气来,并且紧逼在我们
身后,犹如持鞭的工头。 倘若什么时间放下他高悬
的鞭子,那只有当我们从令人心烦的苦悲中完全解
李贺强烈的生命意识表现为对生与死的深刻认
识和体验,这种生命意识作为一种抽象的观念一直
渗透在他的诗歌之中。 钱钟书《谈艺录》云:“细玩
昌谷集,舍诧傺牢骚,时一抒泄外,尚有一意,屡见不
鲜。 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事变无崖,人生有尽,
[
5]58
每感怆低徊,常言永叹。”
钱先生以敏锐的眼光
洞察到李贺诗歌所表现的强烈的生命意识,诗人感
受到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时光飞逝,人生有尽,生命
短暂,死亡无法逃避,并在诗歌中反复咏叹。 如《梦
天》云:“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
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
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
[
6]57
泻。”
幽冷的月夜,阴云四合,空中飘洒一阵冻
雨,仿佛玉兔寒蟾在哭泣,月亮的玉轮从水气上碾
过,它发出的光都好像被打湿一样,而仙女相逢,桂
枝飘香,她们依然过着宁静的生活。 这是诗人幻想
中的仙界,只有在那里才有时间和生命的永恒,同
时,诗人借置身仙界的仙女之口,道出了他对人世的
沧桑之变的思考。 诗中的“黄尘清水” 即“沧海桑
田”,“三山”即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
葛洪《神仙传》载仙女麻姑对王方平语云:“接待以
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日会
[
8]8
脱出来。” 在叔本华看来,生存痛苦的根源就是时
间对个体生命的压迫,在二者的对抗中,生命的有
限,而时间却是无穷无尽,人无法逃避悲剧的命运,
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时间的停止,意味着它的消失,
意味着死亡的来临———虽然死亡对于生存的痛苦是
一种解脱,而人们却又本能地对它产生恐惧,这种恐
惧实质上又是人生的另一种痛苦。 《官街鼓》非常
明显地表现出时间对个体生命的压迫,时间给个体
[
7]18
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
田之变化,何其速也! 在仙界回望人间,就会发现
此言人间沧海桑
“
“
千年如走马”,这就是钱先生说的“光阴之速”。 而
生年不满百”的个体生命的存在,在这个既没有开
始又没有终结的时间的长河里,只是偶然的刹那的
存在,这就是钱先生说的“年命之短”,这正是诗人
54
ꢁ
ꢁ
张宗福ꢁ 论李贺诗歌的生命意识
生命存在带来的痛苦和死亡的胁迫。
悲歌,用以抒发哀婉悲伤的感情。 此诗表现了对生
在李贺的诗歌里,有大量表现这种时间意识和
生命意识的诗句。 《苦昼短》云:“飞光飞光,劝尔一
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
命的忧患。 类似的诗句不胜枚举。
二
[
6]221—222
人寿。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诗人
生命意识不仅是人对生与死的认识和体验,而
且还是人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追求。 在儒家“修身
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主流文化背景之下,中国古代
知识分子的生命意识主要还在追求人生前的价值和
死后的意义方面。 《左传·襄公十四年》载叔孙豹
所说的“三不朽”正是儒家生命价值观的体现:“大
感到光阴的飞逝,因为如此,诗人认识到时间的弥足
珍贵,他亲切地呼唤,“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想
让时光在此驻足。 诗中的日月是具有吞噬性的时间
意象,以“月寒日暖”喻时间的无情,诗句中的“煎”
字用得很妙,形象地表现了生命的可贵和虚度光阴
的痛苦。 《天上谣》云:“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
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废不久,此之
[
6]70
[11]卷5,1979
石山下。”
羲和即太阳驾车之神。 此二句言在青
谓不朽也。”
开。
儒家的生命价值观并由此而展
洲寻芳拾翠的仙女,偶然俯首观望,指点说,羲和驾
车,太阳奔走,时光飞逝,东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
近干了,变成了陆地扬起了尘土,诗人以此来表现时
序如流、人世的沧桑之变,诗中所表现的时间意识是
非常明显的。 《浩歌》云:“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
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 彭祖巫咸几回
在这一主流文化背景之下,儒家的生命价值观
必然对李贺的生命意识产生影响。 诗人除了对生命
本身(生与死)有深刻的认识和体验之外,还要追求
人生前的价值和死后的意义。 对于李贺而言,人生
前的价值和死后的意义就是施展自己卓尔不群的才
华,建立不朽的功名,实现远大的政治理想,流芳百
世。 李贺的家世显赫,而眼前却已衰微,这个没落的
王孙,对与自己休戚相关的李唐王朝有着道义上的
责任,也有重振家道、光耀门庭的责任。
[
6]72
死。”
首二句幻象纷呈,雄奇诡谲,山作平地,天
吴移海水,婉曲地道出沧海桑田之变。 帝即天帝,天
吴即神话中的水神,见于《山海经》。 宋人刘辰翁
云:“从‘南风’一句便不可及,佚荡宛转,真侠少年
[
4]73
之度。”
三、四句是仙界与尘世的对比,写仙界王
然而,当时的社会现实没有给他实现自己人生
价值的机会,因避父讳而不能应试,封建社会知识分
子主要的仕进之路被阻隔了。 关于避讳事,李贺的
父亲名叫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故犯讳,韩
愈为声援李贺而专门写了一篇《辩讳》,为他鸣不
平,当时还有一批有声望的人如皇甫谧(中书舍人
王涯的外甥)、张又新(元和进士)与李贺站在一边,
但诗人最终还是失去了进士及第的机会。 尽管朝廷
并未阻止李贺应试,但妒忌者散布的流言蜚语给他
心理上和精神上造成的压力也可见一斑,诗人因此
而畏缩不前,当然也不排除诗人在性格上的弱点。
姚文燮在比较李白和李贺的遭逢时说:“以贺视白,
则白之处天宝也,不较愈贺之所处元和哉? 白于至
尊之前,尚能睥睨骄横,微指隐击,一时宫禁钦仰,亦
足倾倒一世,其挤之,也不过阉人妇子耳! 乃贺以年
少,一出即撄尘网,姓字不容人间,亦挤之,则即当时
人豪焉———且元和之朝———有志之士,即身膺朱紫,
母的桃树花开千遍的时候,人间的彭祖巫咸也不知
死了多少次。 传说中王母种的桃树三千年一开花,
三千年一结实。 彭祖,传说中高寿之人,尧之臣,活
到商代,年七百余岁。 《庄子·逍遥游》云:“而彭祖
[
9]7
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巫咸,古之
神巫,亦为长寿之人,《离骚》云:“巫咸将夕降兮,怀
[
10]36—37
诗歌的张力在对比中显现,在
椒糈而要之。”
诗人看来,享有高寿的彭祖巫咸都难免一死,何况
生年不满百”的我辈! 诗人深感时间对个体生命
“
的威胁,诗中表现的生命意识尤为显豁。 《金铜仙
人辞汉歌》 中的“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
[
6]94
迹”
,在诗人的笔下,享有高寿的汉武帝也不过
是秋风中的过客,诗人意欲取汉武帝《秋风辞》中对
人生短暂的悲叹之意,“光阴之速,年命之短”的感
叹蕴涵其间。 《长歌续短歌》中的“长歌破衣襟,短
[
6]137
歌短白发”
,长歌当哭,泪洒胸怀,久而久之,衣
[
4]41
襟自然会破烂。 “短歌”句,取杜甫“白头搔更短,浑
欲不胜簪”之意。 此诗的诗题由古乐府《长歌行》、
亦且郁郁忧愤,矧乎怀才兀处者乎?”
李白所处
的时代是唐代的鼎盛时期,李白的忧愤也是豪侠之
士的忧愤,他的忧愤都是令人仰慕的。 而李贺所出
《
短歌行》化出,从留下的歌词看,长歌或短歌都是
55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6]213
。 此诗作于河南府试之后。
的时代却在元和,开元、天宝的恢弘气象已一去不复
返了,即便是那些身膺朱紫的士人都郁郁忧愤,更何
况像李贺这样因避父讳而不能应试、怀才不遇的孤
独者? 李贺的人生理想破灭了,面对时光的流逝、功
业未就与报国无门的境遇,诗人承受着被撕裂的痛
苦。 一方面,他深感时光的飞逝给他带来的功业未
就的焦虑,另一方面,诗人的功业未就又使他有一种
紧迫感,他深感时间对个体生命的压迫,二者互为因
果,其张力之大难以想象,诗人就处于二者的张力场
之中,诗人所承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临歧击剑生铜吼”
诗人初试告捷,满以为从此便可扶摇直上,不料有人
以避父讳而阻挠他参加进士考试,诗中的“枯兰”正
是诗人遭受了沉重打击之后忧伤绝望心境的象征。
诗人还漫画式地描绘了自己的衣着和坐骑,“衣如
悬鹑马如狗”。 《荀子·大略》 云“子夏贫,衣若悬
鹑”,言其衣衫褴褛,《后汉书》 云“车如鸡栖马如
狗”,言坐骑之瘦小。 诗人以此来写自己的处境的
艰难。 临歧,言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往,有穷途之
悲。 击剑不是为了打斗,而是为了发泄胸中的怒气,
一个“吼”,使剑的撞击之声具有生命力,这正是诗
人心底的怀才不遇的金刚怒目式的“怒吼”。 怀才
不遇的历史人物自然与李贺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如
屈原、司马相如、东方朔、张仲蔚等不见用于当时的
人物,就成为李贺表达情感的载体。 《昌谷北园新
在他的诗歌里,李贺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意义
难以实现的痛苦表现得尤为深刻。 《金铜仙人辞汉
歌》云:“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
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
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
笋四首》(其二)云:“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
[
6]94
[6]140
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首二句言光阴之速、年命
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 露压烟啼千万枝。”
首
之短,而汉武帝这一特殊人物,不仅是秋风中的过
客,而且是一个朝代的见证,但这一切都是过眼烟
云,汉武帝早已作古,汉朝也很快被魏朝所取代。
二句,诗人由自身的感受联想到屈原的遭遇,借“楚
辞”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郁闷,一方面新竹芬芳、俊
美可爱,另一方面题诗之处青皮剥落、墨汁淋漓,这
一对矛盾的形象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幽愤。 次二句,
言毁损新竹的俊美是“无情”的表现,而郁结于心的
怨愤又不得不发,这又在情理之中。 姚文燮《昌谷
集注》云:“良才未逢,将杀青以写怨;芳姿点染,外
无眷爱之情,内有沉郁之恨。” 颇有见地。 又《感讽
“
画栏”二句,言世事的沧桑之变,诗人着力表现汉
宫的荒凉与冷落,而金铜仙人正是这一切的见证。
后八句,诗人描写金铜仙人迁离汉宫的情景,一个
“
指千里”言其道路遥远,一个“酸风射眸子”言其霜
风凄紧,直射眸子,兴亡的感慨与离别的酸楚一起涌
上心头,“酸”与“射”二字新奇而巧妙、浑厚而凝重。
[
6]159
五首》(其五)云:“下有张仲蔚,报书案将朽。”
“
忆君清泪如铅水”极言其沉重的心情。 “衰兰”二
此诗以张仲蔚自况,说自己在昌谷成年累月地读书,
却一事无成。 “案将朽”,尤为沉重,是满肚子苦水
的倾吐。 张仲蔚,古之隐士,好作诗赋,然不为世用、
潦倒终生。 《南园十三首》(其七)云:“长卿牢落悲
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
句,言面此情此景,兰草为之枯谢,苍天为之衰老,烘
托出金铜仙人的艰难处境和凄苦情怀,意境高远,感
情深沉。 朱自清《李贺年谱》推测此诗为元和八年
(
813)诗人因病辞去奉礼侍郎、由京赴洛途中所作,
[
6]89
并认为诗人“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
事猿公。”
首二句言才气纵横的司马相如在早年
[
4]57
。 朱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多病的
仙人耳”
因景帝不好辞赋而沦落下僚,过着闲散无聊的生活,
东方朔怕直言悖上,便以玩笑的形式讽谏,诙谐取
容,武帝把他当俳优看待,才不为世用。 诗人以二人
自况,回顾历史、瞻望未来而深感茫然。 斯文沦丧,
学文无用,于是称自己要弃文习武、买剑学艺,或许
还会有一番作为。 这与诗人礼乐兴邦的政治理想相
悖,这是理想破灭后绝望而反常的愤激之词。 曾经
把自己比作“汉剑”的李贺,“自信汉剑当飞去”,深
信自己能实现远大的抱负,然终怀才见弃,自然会发
出读书无用的慨叹,《南园十三首》(其六)云:“寻章
诗人深感人生的短暂,又面对的是藩镇割据、民不聊
生的社会现实,诗人进京后四处碰壁,仕进无望,报
国无门,急盼建功立业、重振国威、光耀门楣的理想
化为泡影,换言之,诗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已难以实
现。 时间对于个体生命的压迫感,功业未就的急迫
感交织在此诗中,其痛苦尤为沉重。
诗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难以实现的痛苦在诗中
表现为一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如《开愁歌》中的“我
当二十不称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
56
ꢁ
ꢁ
张宗福ꢁ 论李贺诗歌的生命意识
[
6]74—75
诗人是孤独的,
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
若秋坟之鬼,有唱鲍家诗者。”
[
6]88
章何处哭秋风。”
“雕虫”语出扬雄《法言》“童子
诗中的鬼魂也是孤独的,孤独的诗人只有与冷雨中
的香魂和秋坟之鬼为伴了。 在诗人的笔下,前来吊
慰的鬼魂充满了对人世的依恋,这无疑是诗人在死
亡阴影笼罩下对生的渴望和眷恋。 在这里,诗人着
重强调秋坟之鬼的“恨”,这种“恨” 又通过苌弘碧
血、深夜冷雨和一缕香魂而变得更具震撼力。 又
《苏小小墓》云:“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
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
车, 夕相待。 冷翠烛, 劳光彩。 西陵下, 风吹
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晚年扬雄不作辞赋,退而
著《太玄》、《法言》,视作辞赋为雕虫小技。 首二句
言自己把青春消磨在寻章摘句之上了,惨淡苦吟又
有何用,孤独的诗人只有残月相伴。 次二句言藩镇
割据、战事频频,朝廷重用武士而轻视儒生,“哭秋
风”,在这里已不是一般的悲秋了,这是末路文士对
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难以实现的悲哀。
三
[
6]56
雨。”
诗人对苏小小鬼魂的生活环境作了细致的
袁行霈在《苦闷的诗歌与诗歌的苦闷》 一文中
说:“诗歌创作经过盛唐的高潮,进入中唐以后,出
现了难乎为继的局面。 大历十才子追慕盛唐,……
已不可能唱出盛唐之音。 此后,诗人们便各自探索
自己的路。 元白的通俗,韩孟的拗拙,韦柳的恬静,
各有特色。 李贺也在苦闷的探索中走出了他自己的
路,他的奥秘就是转向内心世界,将自己的感觉分解
开来,经过移位和变形,重新拼合在一起。 ……李贺
描绘———凄风苦雨、如啼眼的幽兰、不堪剪的烟花以
及鬼物象征的冷翠烛,然后再勾画鬼魂的形象———
“无物结同心”的幽怨、“风吹雨”之中等待的凄苦以
及身处“冷翠烛,劳光彩”的鬼魂世界中的孤独,苏
小小的鬼魂形象充满了人世间的情感,从而显得哀
婉动人。 类似的鬼魂形象和凄苦心理的描绘还不
少,如《长平箭头歌》“左魂右魄啼瘦肌,酪瓶倒尽将
[
6]299
羊炙”
的战死饿鬼,《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
[6]94
的汉武帝鬼魂,《罗
[
12]270
则是全新的创造。”
在这一段话里,袁先生提醒
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我们要注意李贺的苦闷,李贺的苦闷正像我们在前
面所说的那样,是对生和死的深刻认识和体验的同
时、又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苦闷,因而强烈
的生命意识成为李贺诗歌的主题。 同时,又要重视
李贺转向内心世界,把自己的感觉分解开来,进行全
新的诗歌创作,就像卡西尔在《人论》所说的那种对
生活的内向观察,对于李贺而言,就是对生与死的深
刻认识和体验,并且诗人将这种认识和体验的丰富
性和复杂性,通过移位、变形而客观化,这就是唐代
诗人很少表现的鬼魂和精怪世界,从而显示自己对
这一哲学问题的美学沉思。
浮山人与葛篇》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
[6]125
工”
的织布之鬼。 李贺一方面表现人鬼相隔,另
一方面又希望人鬼相通。 《追和何谢铜雀妓》 云:
“佳人一壶酒,秋容满千里。 石马卧新烟,忧来何所
似? 歌声且潜弄,陵树风自起。 长裾压高台,泪眼看
[
6]161
花机。”
《邺城故事》 言曹操欲死后仍上铜雀台
与诸姬相聚,此诗表现的却是人鬼相隔———曹操死
后,音容笑貌化为乌有,台上诸姬依然歌声潜弄,武
帝因幽冥相隔而寂然不闻,与之相伴的,唯有风吹陵
树声而已,这是一种幽冥相隔的悲哀。 作为对这一
悲哀的补救,诗人不止一次在诗中“招魂” 或“招
鬼”,如《绿章封事》中的“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
李贺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短暂、宇宙的无限,个
体生命永远也不能逃脱的悲剧命运———存在即虚
无。 在个体生命与无限宇宙的对抗中,诗人企图以
鬼魂世界的忧惧来唤起对生的渴望和眷恋。 在诗人
的眼里,鬼魂都不具有福祸人间的能力,相反却依恋
人世,鬼魂的形象都是凄婉动人的。 《秋来》云:“桐
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
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
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王琦疏
解:“苦心作书,思之传后,奈无人观赏,徒饱蠹鱼之
腹……不知幽风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悯吊作书之客,
[
6]59
骨埋蒿里”
,《神弦》中的“海神山鬼来座中,……
6]284
。 人死不能
[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复生,幽冥相隔,招魂又有何用? 这正是人对死亡的
恐惧和对生的眷恋的心理的表现。 卡西尔在《人
论》中揭示了人面对死亡的复杂心理:“对死亡的恐
惧无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 人对
尸体的第一个反映本应是让它丢在那里并且十分惊
恐地逃开去,但是这样的反应只有在极为罕见的情
况下才能见到,它很快就被相反的态度所取代:希望
能保留或恢复死者的魂灵。 人种学的材料向我们揭
57
ꢁ
ꢁ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示了这两种冲动之间的斗争。 然而,通常看来占上
凄迷,鬼魂形象的孤独、幽怨、凄苦、哀婉以及对人间
的依恋,不仅是诗人在死亡迫近自身时对生与死有
了深刻认识后的情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表现,更
是诗人对死亡的恐惧和时不我待的焦灼感和紧迫感
的一次巨大的能量释放。
[
13]136
风的恰恰是后一种冲动。”
而招魂无疑是人希
望能保留或恢复死者的魂灵的一种仪式,表现了人
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恐惧,这一仪式蕴涵着强烈的
生命意识。 有鉴于此,李贺诗歌的鬼魂世界的幽冷
参考文献:
[
[
[
[
[
[
[
[
[
[
[
[
[
1]转引自:朱狄ꢀ 当代西方美学[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2]周易[G] / / 十三经注疏ꢀ 阮元校刻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3]尚书[G] / / 十三经注疏ꢀ 阮元校刻本ꢀ 北京:中华书局,1980ꢀ
4]陈治国ꢀ 李贺研究资料[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
5]钱钟书ꢀ 谈艺录[M]ꢀ 北京:中华书局,1999ꢀ
6]王琦,等ꢀ 李贺诗歌集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葛洪ꢀ 神仙传[G] / / 诸子百家丛书ꢀ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叔本华ꢀ 悲情人生[M]ꢀ 任立,潘宇译ꢀ 上海:华龄出版社,1997ꢀ
9]郭庆藩ꢀ 庄子集释[G] / / 诸子集成ꢀ 北京:中华书局,1954ꢀ
10]洪兴祖ꢀ 楚辞补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左传[G] / / 十三经注疏ꢀ 阮元校刻本ꢀ 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袁行霈ꢀ 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3]卡西尔ꢀ 人论[M]ꢀ 甘阳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Life Consciousness in Li He’s Poetry
ZHANG Zong⁃fu
(
Chinese Department, Aba Teachers College, Wenchuan, Sichuan 623000, China)
Abstract:The Mid⁃Tang dynasty poet Li He, frequently sick and sensitive, has more profound un⁃
derstanding and experience of life and death than his contemporaries, which finds expression in the in⁃
tense life consciousness in his poetry. In the background of Confucian mainstream culture, his life con⁃
sciousness has implication of his pursuit of life value and meaning, his moral duty to the Dynasty’s rise
and decline, as well as to the family’s revival and glory. His agony is precisely his sensitive experience
of life and death, that is, the life value and meaning is unrealizable. A mastery of this consciousnes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understanding his poetry.
Key words:Li He; poetry; life consciousness; experience of life and death;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life
[
责任编辑:李大明]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