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卷第5期
2
011年9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Sichua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38,No.5
September,2011
绝望的挣扎
——论穆旦诗歌的荒诞性特征
—
李晓梅
(四川警察学院基础部,四川泸州646000)
摘要:由于理性、智性、感性的综合,穆旦对荒诞性的表现异常丰富:兼有对荒诞的感觉描写、事实描写和大量
的哲理揭示。穆旦注重的不是表象的荒诞而是实质的荒诞,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玄想而是有现实针对性,其本质
是找不到心灵归宿的更深的痛苦。其荒诞来源于冷峻的思考和深沉的痛苦,又增加了思辨与悲剧的深度,形成穆
旦诗歌独特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穆旦;诗歌;美学;荒诞性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1)05-0130-07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无缘无故被抛
入这个荒诞、危险而又陌生的世界,因此人的存在也
是荒诞而没有意义的;人和所处的环境间存在着一
种敌对关系,在这个世界四面受敌,处于十分孤独的
状态。“海德格尔认为,感受到‘生存重负’正是人生
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
[2]6
的生活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 。“一个正
在经历一场混乱和大动荡的社会,必然会使每个人
遭受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本身却能导致—个人更接
近自己的存在。习惯和常规是一块遮蔽的大幕布。
只要这块大幕布位置牢靠,我们就不需要考虑人生
的意义是什么;它的意义似乎已经充分体现在日常
习惯的胜利之中了。但是,一旦社会的结构破裂了,
人就突然被抛在外头,离开了他一度无意识地接受
的那套习惯和准则。站在外面,他的问题就冒出来
‘此在’的‘本己本真’状态,逃避它就会彻底失去‘本
真存在’的可能。因此,追求‘本己本真’可能的英
雄,不应当做自己生存的逃兵,而应该比希腊神话中
独力支撑苍天的阿特拉斯更加主动和勇敢地去承担
[1]121
自己的‘人生此在’” 。穆旦的特殊性使得他在
生存、命运、选择等问题上有更深的体悟,以至于最
终在其作品中展示了与存在主义哲学观相同或类似
的品质,同时,其超越的方式———信仰重构的独特性
又给作品增添了荒诞性。
[3]133ꢁ134
了” 。这两段话可以用来解释中国现代主义
诗歌产生的背景。因为,近代以来的中国也就一直
是这样一个“正在经历一场混乱和大动荡的社会”,
而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更是一个全民族卷入其中的混
乱动荡的社会,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精神领域遭遇
着混乱与空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代都市的畸形
发展,使敏感的知识分子感到窒息;通货膨胀的阴
影,钢筋水泥的建筑物扼杀了生机,驱使生活向死亡
追赶。作为一个生活在中国最动荡年代的经验复杂
一
穆旦诗歌荒诞性的根源
“
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
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
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
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
收稿日期:2010-12-16
作者简介:李晓梅(1965—),女,四川泸州人,四川警察学院基础部副教授,四川省高校师资培训中心进修学者,指导教师钟华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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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梅绝望的挣扎———论穆旦诗歌的荒诞性特征
的敏感诗人,穆旦的生命体验是最具个性和最具悲
剧感的,其创作灵感根源于这片文化悠久、古老而苦
难的土地,根源于他骚动不安的灵魂与痛苦的激情,
根源于在现代化的夹缝中迈步的年代。知识承传的
特殊环境使他受到了来自现代主义诗歌较为全面的
熏陶,相似的社会时代特征使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
在三四十年代的诗人那里得到共鸣,自我生命的同
构使他的思想和创作受到深刻影响,因而穆旦有了
更多的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相似的
感悟。
高感两相比较:“如果说崇高感是生命力瞬间受阻并
因而强烈喷发,那么在荒诞感中,生命力则始终受到
压抑却又不知往哪里倾注,因此引起焦虑。在崇高
感中,主体经由矛盾冲突转向统一,自我实现了超
越,产生一种胜利感;而在荒诞感中,主体则不断地
忍受与世界分离的折磨,寻找不到精神的栖息之地,
因此伴随着一种不安与苦闷。在崇高感中,主体的
心灵处于强烈的摇撼和震荡之中,而在荒诞感中,主
体的心灵相对来说最平稳,最冷静,没有那种大起大
落。这主要是因为荒诞感常常以寓言为表现手段,
它的意蕴藏得很深。人们不能从它的感性外层直观
地把握它的意蕴,而必须借助于理性的思考。所以
荒诞感更多地是一种理智感,而不是一种激
可以说,自从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熏陶(1939
年,穆旦21岁,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开始系统接
触英美现代派诗歌和文论),穆旦的诗歌中就开始或
多或少地包含一些荒诞的发现、荒诞的体验。从某
种意义上说,现代主义给了穆旦敏锐的神经、荒诞的
视角、善感的心灵,黑暗的生存环境、残酷的生存状
态又给他提供了这种荒诞感的养料———愤懑、痛苦
和绝望。而主宰这一切的灵魂在于穆旦根深蒂固的
中国传统文人的世道良心和现代主义对个人生存价
值的关怀意识。
[5]242ꢁ246
情。”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按照百度网百科词条的解
释,“荒诞”是“人异化和局限性的表现,也是现象和
本质分裂,动机与结果背离,往往是以非理性和异化
形态表现出来,现实中的荒诞是审美范畴中荒诞的
根源,荒诞审美形态是对现实中荒诞人生实践以审
美形式进行反思和批判”;其内容上“展现的是与人
敌对的东西,是人和自然、社会最深的矛盾”;其特征
是用“怪诞的形式”、“象征意象”表达对人生的“无意
义”的虚妄性的“审美感悟”。从这个意义上看,荒诞
感的产生不会仅仅局限于资本主义社会,而是具有
普遍性的。因为自我意志与外部世界常常会不相对
接,出现断裂,而自我内部也是充满变数和矛盾冲突
的。可以说荒诞感与生俱来,只是现代技术社会给
人带来的生存困境加剧了这种荒诞感。
二
穆旦诗歌中荒诞性的表现
卡夫卡在《从某一点开始不再有回头路》一文中
说:“以沾上世俗的污斑的眼睛看,我们的处境相当
于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出轨的火车的乘客,所有的
地方恰恰是:来自隧道始端的光线再也看不到,而终
端的光线微乎其微,以致不得不不间断地用目光去
搜索,去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目标,弄得连哪是始哪是
终都没有把握了。可是,出于我们意识的混乱或是
高度的敏感,我们周围尽是怪物,而且出于每个人不
同的情绪和烦恼,不断演示着一个或是令人着迷,或
穆旦诗作最早体现荒诞特征的是1939年的《防
空洞里的抒情诗》、《从空虚到充实》,然后就一发不
可收,此后的诗作几乎都或多或少都透露出荒诞感:
[4]25ꢁ26
是令人厌倦的万花筒。”
这个比方可以帮助我
们理解荒诞的感觉:一种困境中的迷乱或虚无感, 1940年的《蛇的诱惑》、《玫瑰之歌》、《不幸的人们》、
“它是一种人的主观意识对于外部世界的非正题的 《还原作用》、《我》、《五月》、《智慧的来临》,1941
年
[2]164
领悟,即对自在的非正题的领悟” 。
的《潮汐》、《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夜晚的告别》、
叶朗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将“荒诞感”与“崇 《我向自己说》、《鼠穴》、《华参先生的疲倦》、《神魔之
高感”视为相对的一组“审美感兴”,认为“荒诞作为
一种文化大风格的审美形态,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
的产物。因此,对于荒诞感的描述和分析,也只有在
西方现当代美学中才能找到”,荒诞“可以概括为含
有痛感色彩的焦虑”,是一种“同丑接近”的“反形
争》、《小镇一日》、《黄昏》,1942年的《春》、《诗八
首》、《出发》,1943年的《祈神二章》、《诗二章》,1944
年的《裂纹》、《活下去》,1945年的《线上》、《被围
者》、《忆》、《海恋》、《通货膨胀》、《苦闷的象征》、《森
林之魅》,1947年的《时感四首》、《三十诞辰有感》、
式”,“这种荒诞感的实质就是人在面临虚无深渊时 《饥饿的中国》、《隐现》、《我想要走》、《暴力》、《胜
所产生的焦虑、恐惧和失望”。编者还将荒诞感与崇 利》、《牺牲》、《手》,1948年的《世界》、《城市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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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诗》、《诗四首》,1956年的《妖女的歌》、《葬歌》、
秽的小巷,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当黑暗伏在
《
问》、《我的叔叔死了》、《“也许”和“一定”》、《九十九
巷口,缓缓吹完了/它的曲子:家家门前关着死寂。”
把“夜晚”当作“季节”,本身就是一种荒唐,然而这种
感觉是荒诞而真实的,因为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夜
生活是现代文明大都市的象征,一开始就写出了
家争鸣记》,1975年的《苍蝇》、《智慧之歌》、《理智和
感情》、《演出》、《城市的街心》、《理想》、《听说我老
了》、《冥想》、《夏》、《自己》、《秋》、《沉没》、《好梦》、
《“我”的形成》、《问》、《爱情》、《神的变形》、《黑笔杆 “我”的向往。“带一阵疲乏,穿过污秽的小巷”是实
颂》。可以说,荒诞感正是穆旦诗歌区别于其他中国
现当代诗歌最为显著的特征,也是穆旦给人“非中
国”感的主要原因。如“自然之子”徐志摩诗歌《再别
康桥》的和谐优雅、“雨巷诗人”戴望舒《雨巷》的幽长
写,暗示“我”来自“贫苦的土地”。“细长的小巷像是
一支洞箫”写狭窄阴暗的小巷之长,烘托我逃避之心
的迫切。“洞箫”这一表面传统的意象被“黑暗伏在
巷口缓缓吹完它的曲子”的拟人手法解构无余,成为
沉吟,无不蕴藉着《诗经》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和 “我”在黑暗死寂又幽长的小巷中穿行的心理感受的
之美,而穆旦诗歌却不是,他的荒诞有着一种不依不
饶的决绝,即便是人们内心最温柔的爱情,在他“冷
静”犀利的笔下也亮出悲剧与荒诞的底色,爱情更多
象征,这与戴望舒的“雨巷”意味截然不同。终于走
完这贫困的黑暗,这里暗含着:第一次被逐后的“贫
苦”给人带来的煎熬让人难以忍受。当这一切都快
结束时,“我也由啜泣而沉静”,似乎我的苦难就要到
头了。“我”欢呼:“呵,光明/(电灯,红、蓝、绿,反射
又反射,)/从大码头到中山路现在/亮在我心上!一
条街,一条街,/闹声翻滚着,狂欢的季节。”诗人有意
在“光明”后面用括号补充来说明其来源———“电灯”
为后面的虚幻虚无感埋下伏笔———这只是现代文明
富有欺骗性的彩饰。然而这种虚假的繁华“亮在我
心上”,“我”只感到一阵欢乐的眩晕,沉浸在欢乐的
幻想中,因为“这时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车里/开
往百货公司”,似乎我已经永远摆脱了昔日的苦恼,
新的生活已经到来。
[6]145
的只是盛开的“欲望的花朵” ,甚至是一场“火
[6]146ꢁ149
灾” 。
通览穆旦诗作,荒诞性表现的内容主题纷繁,几
乎无所不包,但基本可归纳为两大类:个人生存体验
追求、理想、命运,生死、爱情、友谊,沉浮、得失、身
(
心……),民族生存困境(贫富悬殊、权力腐败、社会
动荡、梦想落空,战争与和平、城市与农村、文明与蒙
昧、物质与精神……),其中个人的生存体验又常常
与民族的生存困境相结合相印证。穆旦对荒诞性的
表现类型异常丰富:兼有对荒诞的感觉描写、事实描
写和哲理揭示,而大量的是哲理揭示;表现方式也多
种多样(神学框架、戏剧框架、反讽策略、自我分裂、
象征隐喻、比拟变形、独白旁白对白……),其采用的
荒诞意象具有非中国古典特征的现代性。
第二诗段写这种引诱带来的不祥预感:“这时候
天上亮着晚霞,/黯淡,紫红,是垂死人脸上/最后的
希望。是一条鞭子抽出的伤痕,(它扬起,落在/每条
街道行人的脸上)”,又是一种荒诞的感觉———由“天
上亮着晚霞”联想到“垂死人脸上的希望”(似乎“回
光返照”,暗示“我”的希望之渺茫和将要落空),再转
为“是一条鞭子抽出的伤痕”(伤痕也是暗红色的),
第一次放逐是抽在人类身上的第一条鞭子;它给人
的伤痛还心有余悸。这里又用括号暗示“每条街道
行人的脸”都留下了命运的神鞭的烙印,可见这种痛
苦是无一例外的,物质匮乏的痛苦导致人们拼命追
逐富贵荣华。“太阳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却又打了
个转身,望着世界,/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好些
吗?”这种描写也是荒谬的:太阳落下去了怎么会又
打个转身?其实这是冥冥之中的上帝的背影和他转
身对世人的嘲弄:你不是要活吗? 你不是要活得好
些吗?你不是埋怨“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吗?
[6]65ꢁ67
如《蛇的诱惑》 ,就是综合运用多种荒诞
表现方法展示现代人逃离物质匮乏后遭遇精神困境
的佳篇。
下面对其进行具体分析。
“蛇的诱惑”这个诗题就给人荒诞陌生的感觉,
基督教意味赋予其象征性。副标题“小资产阶级的
手势之一”表明这首诗表现的是“小资产阶级”存在
状态的一个普遍性特征。诗前面是四段背景的散文
式介绍,相当于解题,给全诗形成一种荒诞的神学框
架,引起诗的话题:人的第二次被逐(第一次是被逐
到贫苦中,经受“贫苦”的肉体折磨;第二次是物欲的
引诱,得到的是精神空虚和孤独的苦痛)。
第一诗段写“我”在第一次放逐的贫苦土地上受
到引诱:“夜晚是狂欢的季节,/带一阵疲乏,穿过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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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梅绝望的挣扎———论穆旦诗歌的荒诞性特征
你要逃避肉体的痛苦,那就承受我的第二鞭吧!“经
的老路———物质追求。这种人的异化让我们联想到
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这是用异化变形的手法来表
现人们追求的荒诞。
过无数‘是的是的’无数的/痛楚的微笑,微笑里的阴
谋,/一个二十世纪的哥伦布,走向他/探寻的墓地。”
已经作出了第二个选择的“我”按“一幅地图”(别人
到达这个现代文明“乐园”的途径),在无数隐含阴谋
的微笑(不怀好意的微笑、会意的微笑,知道前面是
一个陷阱却仍说“是的是的”的微笑)里,踏上了灵魂
的不归路,走向自己“探寻的墓地”。
第六诗段写“我”的幻想和灵魂的堕落:“虽然生
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
我,/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自从撒旦歌唱的
日子起,/我只想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阿谀,倾
轧,慈善事业,/这是可喜爱的,如果我吃下,我会微
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戴上遮阳的墨镜,在雪
天/穿一件轻羊毛彩围着飞炉,/用巴黎香水,培植着
暖房的花朵。”从这段诗可看出物欲这条“蛇的诱惑”
是致命的,它可以让人不要信仰,不分是非善恶,不
计后果,而且知识智慧也被异化为阿谀、倾轧和欺
骗,目的只有一个,“微笑着在文明世界里游览”,获
得物欲追求的满足。人自身的异化导致人与人关系
的异化。这是追求与结果的断裂。
第三诗段写“我”来到肉体的“乐土”和仍处于
“贫苦土地上”人们对“我”的艳羡:“在妒羡的目光交
错里,垃圾堆,/肮水洼,死耗子,从二房东租来的人
同骡子的破烂旅居旁,在/哭喊,叫骂,粗野的笑的大
海里,(听!喋喋的海浪在拍击着岸沿。)/我终于来
了———”前面是对“贫苦土地”的实写,在物质匮乏贫
穷落后的肮脏土地上的人们的妒嫉艳羡中,“我”终
于爬上了现代文明的“快乐岛”上,这种“妒羡”就像
溺水的人们妒羡一个爬上一根救命漂木上(其实说
不定是在吃人的鳄鱼背上)一样。这里括号里的内
容“听!喋喋的海浪在拍击着岸沿”,似乎又与旁边
的内容无关,其实是“我”的感觉,也是诗人的旁白,
世人在物欲争斗的大海中沉浮,嘈杂在我耳边嗡营。
第四诗段写我梦寐以求的“快乐岛”上的情形,
表现人生存的荒诞虚假。“老爷和太太站在玻璃柜
旁/挑选珠子,这颗配得上吗?/才二千元。无数年
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穿来,穿去,和英
勇的宝宝/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衣裙响
着,混合了/细碎,嘈杂的话声,无目的地/随着虚晃
的光影飘散,如透明的/灰尘,不能升起也不能落
下”,“我一向就在你们这儿买鞋,/七八年了,那个伙
计呢?/这双式样还好,只是贵些”,“而店员打躬微
第七诗段,写第二种选择所承受的第二条鞭子
及给“我”带来的困惑:“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亚当的宿
命地,/贫穷,卑贱,粗野,无穷的劳役和痛苦……/但
是为什么在我看去的时候,/我总看见二次被逐的人
们中,/另外一条鞭子在我们身上扬起:/那诉说不出
的疲倦,灵魂的/哭泣———德明太太这么快的/失去
的青春,无数年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的夹道
里,/穿来,穿去,带来陌生的亲切,/和亲切中永远的
隔离。寂寞,/锁住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人
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
空壳,/播种在日用品上,也开了花,/‘我是活着吗?
我活着吗?我活着/为什么?’/为了第二条鞭子的抽
击。……”这里,通过心理和视觉的描绘,道出了人
们物欲追逐中精神的寂寞与孤独和生命之虚无感。
笑,像块里程碑/从虚无到虚无”。由视觉到听觉再 “玻璃的夹道”起着双关的作用:既实指商店里一排
到视觉的荒诞描写,揭示现代人表面忙碌充实的物
质享受下僵尸一般苍白麻木的精神状态:空洞的对
话、虚无的微笑如同其人生一样毫无意义,就像“不
能升起也不能落下”的“透明的灰尘”。
排货柜玻璃形成的夹道,更暗指人们的隔膜,“感情
和理智,枯落的空壳,播种在日用品上开了花”则是
一种联想(拈连),揭示沉缅于物欲的人已丧失了人
正常的感情理智,这种感情理智仅仅为日常生活用
品而启动,人异化成了“物”的奴隶。由此,诗人提出
了与逛商店毫不相干的质疑和追问:“我活着吗?我
活着吗?我活着/为什么?”生存状态的荒诞感让人
对自己和周围随时会产生怀疑,也会令尚未完全变
成生物的人产生困惑和迷惘———“为了第二条鞭子
的抽击”,再次响起了上帝的回响———这是多么荒诞
的逻辑!
第五诗段由前面对世人的观察转而对自我生存
状态进行反省:“而我只是夏日的飞蛾,/凄迷无处。
哪儿有我的一条路/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啜
泣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
后?/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我”的生存状
态比“德明太太”还不如,“我”只是无所归依的一只
飞虫。“我”要执着于我的第二个选择,走德明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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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最后一个诗节,诗人直接道出了物质满足与精
神追求这一困扰现代人的悖论给人们带来的矛盾、
痛苦和茫然:“呵! 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
中,/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
表面的荒诞实则包含触目惊心的真实,这是穆
旦诗歌耐人寻味的一个奥秘。如《还原作用》里写
冷的善良,/所有的意义和荣耀堆起来/是我们今日
无言的饥荒,/然而更为寒冷和饥荒的是那些灵魂,/
[6]249ꢁ250
陷在毁灭下面,想要跳出这跳不出的人群” ,
表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物质和精神同样匮乏,
身体和灵魂遭受巨大的摧残,所有的承诺,所有的盼
望成为空谈……穆旦诗歌中随处可见摄人心魄的荒
诞而富于哲理的诗句,让我们不断对民族的生存处
境、个人的存在状态掩卷长思。
“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
扬”,“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跳蚤,耗子,在他的
身上粘着,/你爱我吗? 我爱你,他说”,“八小时工
作,挖成一颗空壳,/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蜘
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
三
穆旦诗歌荒诞性的特征与实质
跟西方现代派中的荒诞相似,穆旦诗歌中的荒
诞性都表现了现代文明中的危机感,人自身、人与
人、人与社会、人与物质的异化。但穆旦诗歌表现的
荒诞有其独特性。
[6]85
原” 。通过荒诞性的感觉描写,表现了青年人由
天鹅般的梦幻跌回残酷的猪一样的生存现实,在平
庸工作里身体心灵被“挖成空壳”的残酷现实。在
首先,穆旦诗歌中的荒诞注重的不是形式上的
设置和细节的铺陈,而是对现实的哲理思考。虽然
穆旦诗歌也有神学框架(如《我》、《蛇的诱惑》、《神魔
之争》、《神的变形》、《森林之魅》、《隐现》、《妖女的
歌》、《祈神二章》),异化框架(如《鼠穴》、《苍蝇》、《还
原作用》、《线上》),反讽框架(如《五月》、《时感四
首》、《自己》、《爱情》、《黑笔杆颂———赠别“大批判
组”》、《退稿信》)的设置,但既无西方荒诞派小说戏
剧(如《等待戈多》、《椅子》)中的夸张似的道具及行
为设置,也没有像《荒原》和《恶心》中铺天盖地的现
代文明大都市的混乱环境的渲染,相对来说显得纯
粹精炼而思路明晰。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众多例诗,
穆旦诗歌重在表现社会和人存在的实质性的荒诞,
这又主要靠感性化的哲理性诗句来表现。《手》里
《我》中,有“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是残缺的部
分渴求着救援”,“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伸出双
手来抱住了自己”,“幻化的形象”,“仇恨着母亲给分
[6]86
出了梦” ,这些诗句的荒诞陌生中暗含对人本身
的残缺不完满和现实人生无奈的控诉。《被围者》里
“所有的暂时/相结起来是这平庸的永远”,“一个圆,
多少年的人工,/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毁坏它,朋
友!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我
[6]178ꢁ179
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 ,这是诗人反
抗荒诞的决绝态度,也是挣脱人生平庸荒诞怪圈的
宣言。《隐现》中,“智者让智慧流过去,青年让热情
流过去,先知让忧患流过去,农人让田野的五谷流过
去,少女让爱的形象流过去,统治者让阴谋流过去,
大多数人让无知的罪恶流过去”,“一切发光的领域 “万能的手,一只手的沉默/谋杀了我们所有的声
来到绝顶的黑暗,/坐在崩溃的峰顶让我静静地哭
泣”,表现一种幻灭感:时间的长流中,一切的一切都
归于虚无,都是“枉然”,一切光明的幻想最后盼到的
都是黑暗的失望,留给我们的是理想崩塌后的哭泣。
音。/一万只粗壮的手举起来/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
[6]251ꢁ252
眼睛” ,处于关键位置的一个人的态度抹杀
了众人不同的意见,使其他人不可能有言论的自由;
一群人的人云亦云可掩盖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挡
住一双诚实的发现问题的眼睛。《我歌颂肉体》:“那
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所有的崇高的善
举和丑陋的恶行,都与寄居我们灵魂的肉体有关,肉
体可以是我们最美的根基,也可能成为罪恶的渊源。
“为了追寻他所认为最美的,他已变得这样丑恶和冷
酷”,在荒诞的逻辑中,让我们看到美丑善恶的相辅
相承,不能截然划分,让人无所适从,也许你的追求
和所达到的目的刚好南辕北辙,追求真善美往往还
得借助假丑恶,最终自己也成了丑恶与冷酷的一部 “什么是思想它不过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的越褪
[
6]255
分;“生活变为争取生活,我们一生永远在准备而没
色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思想(灵魂)对于
肉体本身来说是无力抗衡的,理性的控制终会在肉
体本身的真实要求面前越来越虚弱。《城市的舞》:
[6]234ꢁ244
有生活” ———现代人生活荒诞特征的写照:
成天成年都在想着不可企及的目标,不在乎不珍惜
已有的一切和现实的人生,最终一辈子都未享有真 “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
正的生活。《牺牲》中“所有的炮灰堆起来/是今日寒 虫”,相对于强大的现代物质文明大机器,我们人类
134
李晓梅绝望的挣扎———论穆旦诗歌的荒诞性特征
只不过是依赖这种文明为生,最终又为它无情地碾
齿”,“我笑而无声”,“在绿叶后面,/它露出眼睛,向
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这是诗人感受到
的死神的化身,它的恐怖阴森攫住了森林中穿行的
士兵,它诱惑被“饥饿”、“疾病”和“绝望”击垮的战
士:“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全在这一边,等
你枯萎后来临。/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无言的
牙齿,它是更好听的声音”。诗中的“人”是内心矛盾
的个体,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战士的化身。他对现
实存在的感受是:“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
人”,他对远离人境的自然的神秘与其巨大的魔力,
既向往又恐惧,既有生之欲望又受死的诱惑,既苦恼
于人世的纷争,又对死的威胁利诱有着本能的恐惧
和清醒的意识,但最终逃不脱死神有力的魔掌,“身
体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碎的可怜虫,而我们还是毒害其他可怜虫的帮
凶———表现物对人的异化。“使我们生长的/是写字
间或服装上的努力,是一步挨一步的名义和头衔,/
想着一条大街的思想,或者它灿烂整齐的空
[6]263ꢁ264
洞” ,现代文明导致人的异化,人的追求整齐
划一、虚无空洞、华而不实,缺乏个性与内涵。《诗四
首》:“用面包和抗议制造一致的欢呼”,用基本的生
存资料来诱骗人们一致的赞同和热烈的欢呼。“为
了坏的,向更坏争斗”,为了取得一个坏的结局,向更
坏的结局发起攻击。“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
[2]269ꢁ272
被获得” ,起码的生存条件和自由的幻想要
挟、引诱着我们,我们却并未获得我们追求的温饱与
自由。
其次,穆旦诗歌中的荒诞并非完全脱离现实的 “葬歌”讲述着烈士们的故事,慰藉着死难者的英灵:
玄想,绝大多数作品是针对现实时代中的弊病和矛
死亡毁灭了战士们的肉体,“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
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如今却是
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
争,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没有人知道
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
盾的荒诞性来表现,是一种求真的精神,一种“无信
[7]56
仰里的信仰” 。这种深入骨髓的使命感和民族
精神,使其不可能真正做到绝对平稳冷静,也可能不
让自己真正陷入绝望而无所事事。可以说,穆旦诗
歌的荒诞表现与其人格诗格的崇高是错综纠结的。
这与他所处的时代(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处于民
族危机之中)和民族文化氛围有关,也与他的精神秉
性有关。其荒诞目的是为民族为大众,当然也为自
己在精神上的突围。即使是神学框架、异化框架中
的内容都是对现实有所指向的。
[6]211ꢁ214
生” 。这首诗歌通过对死难烈士临死前的潜
意识和荒诞幻觉的描写,真切地揭示了烈士们在艰
难处境中的复杂内心和为民族献身的不朽精神,比
起一般流于表面的对英雄的歌颂更加感人。
穆旦50年代的一些诗歌,表面非常枯燥乏味,
内容空洞,感情冷漠,实质是对这种荒诞的类似马尔
库塞“单面人”存在状态的反讽与展示(如《去学习
会》、《九十九家争鸣记》)。1975、1976年的诗作有
一种对荒诞人生和世态的总结体悟况味,是穆旦诗
创作的又一高峰,其生存荒诞性的体验更加深入痛
切,虽然诗歌情绪节奏不再那么激烈亢奋(如《苍
蝇》、《智慧之歌》、《诗》、《冥想》、《神的变形》)。
第三,西方人对荒诞的揭示的底层意识就是寻
找失落的“我—你”关系,渴望人与周围(自然、社会、
他人)三者间的亲密和谐,从本质上看,是盼望上帝
重临;而穆旦在这条路上最终是没有找到归宿,他对
基督信仰的质疑使其并未真正成为一个皈依的基督
徒,其表面皈依的背后是穆旦诗歌荒诞性的本
质———一种找不到精神归宿的更深的痛苦而又不甘
失败不愿放弃的挣扎与反抗。“一切皆虚有,一切皆
厌倦。/那曾经有过的将会再有,那曾经失去的将再
被失去,/我们的心不断扩张,我们的心不断退缩,/
如《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针对的
现实是祭吊野人山死难的兵士。《森林之魅》堪称穆
旦诗歌中荒诞性的代表作。它以基督教和中国传统
对死神的联想作为神学构建框架,表现生之孤独痛
苦、死之诱惑与恐怖,战争的残酷无情,人的脆弱渺
小、自然的强大不可抗拒,也含蓄地表达了对为国捐
躯的死难烈士的敬仰之情。诗人用“森林”、“人”的
对白和“葬歌”的画外音构建全篇,营造出一种生死
挣扎的阴森荒诞气氛,使读者对现世人的存在及归
宿有了深一层的体会。诗人笔下的“森林”是一个复
杂的象征体,既是吞噬死难兵士们的可怖的死神,又
是诱引人摆脱生之苦恼,投入死亡腐烂进而得到更
生的上帝,因此,诗人对它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意识
到它的邪恶与可怖,又不由自主地被其毒化而瘫痪,
借以摆脱血液里它们的纷争。“没有人知道我,我站
在世界的一方”,“张开绿色的肥大的叶子,我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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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我们将终止于我们的起始”,“在无法形容你的时候,
穆旦堪称“鲁迅式”的诗人,而穆旦诗歌有着与鲁迅
小说《狂人日记》一般震撼人心的威力,其审美特征
上的荒诞感也异曲同工。“艺术的本质是诗。而诗
让我们忍耐而且快乐,/让你的说不出的名字贴近我
们焦灼的嘴唇,无所归宿的手和不稳定的脚步,/因
为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各自失败了才能更接近你
的博大和完整,/我们绕过无数圈子才能在每个方向
里与你结合……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
的愚昧里,/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
己,/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我们
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这一切把我们推到
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忽然转身,看见你//这是时
候了,这里是我们被曲解的生命/请你舒平,这里是
我们枯竭的众心,/请你揉合,/主呵,生命的源泉,让
[9]63
的本质是真理之创建” ,“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
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因此,诗
[9]284
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 ,“一
[9]345
切作诗在其根本处都是运思” ———穆旦正是“漫
漫长夜”里一位严肃的思者与孤独的歌者:“我是一
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这弥漫一切的,昏乱的黑
夜//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然而总是同一的,
黑暗的浪潮,/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同一
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6]234ꢁ244
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1947年《隐现》)。 ……什么时候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孤立在
这种自我分裂和生存悖论交织的痛苦与无奈,通过
对上帝无望的祈求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绝望,这种压
抑与苦闷正是主体找不到精神栖息地的灵魂呐喊。
墓草边上的/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为了想念
[6]71ꢁ73
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
荒诞性,悲剧性,知性、感性的综合美,是穆旦诗歌现
代性审美意蕴的三个主要体现,从三者的关系来看,
荒诞性缘于作者冷静的思考和真诚的痛苦,同时荒
诞性又增加了思辨与悲剧的深刻性,并为表现思辨
与悲剧性提供了视角与策略,它们共同构成穆旦诗
歌超凡的魅力,使其成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一座
丰碑。
“在四十年代诗人中,穆旦是继承五四文学传
统,走得最远的一位。他以鲁迅式的思维方式来思
考自己,思考世界;进一步怀疑自己,怀疑世界;同
时,无情地批判自己,批判世界。这样的怀疑与批判
是惊世骇俗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知识分子直
[8]11
觉承担的高贵品质” 。在真诚、深刻和勇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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