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３ 卷第１ 期
２００６ 年１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Ｓｉｃｈｕａｎ Ｎｏｒｍ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ｓ Ｅｄｉｔｉｏｎ）
Ｖｏｌ．３３，Ｎｏ．１
Ｊａｎｕａｒｙ，２００６
韩愈论李、杜新探
常ꢀ 思ꢀ 春
（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６１００６８）
ꢀ
ꢀ 摘要：李白、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的两座丰碑，这两座丰碑的树立首功当推韩愈。 旧来对韩愈论李、杜的讨论，
囿于《旧唐书·杜甫传》提出的所谓“李杜优劣论”，仅定位于韩愈于李、杜不分先后优劣。 通过对这一曲解的辨
证，可以纠正前人对韩愈论李、杜名篇《调张籍》内容的误解及编年错误，揭示韩愈论李、杜意在提倡学习李、杜诗充
分反映社会现实，以变革大历以来回避现实而少意气的优游和平诗风的要旨，以及韩愈奠定后世以李、杜诗为典范
的诗学传统的历史功绩。
关键词：韩愈；李白；杜甫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 ２ꢀ 文献标识码：ꢀ 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５３１５（２００６）０１⁃００６３⁃０７
ꢀ
ꢀ 韩愈论文，鄙薄南朝以来风行的骈俪之体（即
《调张籍》是韩愈论李、杜名篇，亦是韩诗名篇。
考察以“李、杜优劣论”解说韩愈论李、杜的缘由，即
在于对韩愈此诗的错误解读及由其错误解读导至编
年错误，因而正确解读此诗及纠正编年错误，是揭示
韩愈论李、杜诗要旨的关键。 全诗如下：
当时所称近体、今体），倡学周秦两汉修辞立诚的自
然文体（即古文）；而论诗则推崇本朝，倡学李白、杜
甫诗。 其论文的“复古”主张，为承袭其兄韩会及前
辈古文家独孤及、梁肃而来；而论诗倡学李白、杜甫
诗，则未见其前有言者，实为首倡，于诗歌史上李、杜
这两座丰碑的树立及宋代以来以李、杜诗为典范的
诗学传统的奠定当推首功。 韩愈以古文著称，文名
大于诗名，自北宋古文运动以来，韩文被尊为散文正
统、典范，学人注重对韩愈论文要旨的发掘讨论，发
掘讨论得堪称深微周详。 而宋代以来对韩愈论诗极
推李、杜诗的讨论，则囿于《旧唐书·杜甫传》［１］（卷
ꢀ ꢀ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
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
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
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
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翦翎
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身千万篇，金韮垂琳
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
山一豪芒。 我愿生两翅，捕捉出八荒。 精神忽
交通，百怪入我肠。 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
太忙。 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 ［３］（卷５）
１
４０ 下）曲解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下
省称《杜甫墓系铭》）［２］（卷６５４）而提出的所谓“李、
杜优劣论”，仅以韩愈于李、杜不分先后优劣即公允
说之，相沿至今，既歪曲了韩愈论李、杜诗的要旨，亦
埋没了韩愈论李、杜诗的历史功绩。 本文谈谈这一
问题。
此诗首六句嘲笑“谤伤”李、杜诗者，揭示了一个事
实：即韩愈作此诗时，诗界俗尚抵制李、杜诗，张籍其
时亦抵制李、杜诗。 “伊我生其后”至“昼思反微茫”
一ꢀ 韩愈论李、杜的《调张籍》 诗非对元、白而
发
收稿日期：２００５⁃０７⁃１６
作者简介：常思春（１９４５—），男，四川阆中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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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四句，韩愈讲自己于诗钟情李、杜诗及李、杜诗的成
就难于企及。 “徒观斧凿痕”至“乾坤摆雷硠”六句，
以大禹治水为喻，说李、杜于诗的创造才力、功业有
如大禹治水劈孟门、三峡等险阻（即“斧凿痕”。 《水
经注·河水》：“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名曰洪
水，禹疏通谓之孟门。”郭璞《江赋》：“巴东之峡，夏
禹疏凿。”），开通导洪水入海的黄河、长江而万世永
赖（即“治水航”）一样伟大（“徒观”、“不瞩”二句是
说：只观其“斧凿痕”，姑且不观其“治水航”，故下四
句即极写“斧凿痕” 所表现出的巨大才力，沈钦韩
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则不复为优劣
矣。 洪庆善（洪兴祖）作《韩文辨证》，著魏道辅
之言，谓退之此诗为微之作也。 微之虽不当作
优劣，然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乎？ ［５］
（３５５ 页）
周紫之注意到魏泰、洪兴祖“为微之发”之说于
韩愈诗中“愚儿”、“蚍蜉”句难于吻合，提出怀疑，然
仍以韩愈此诗作在元稹《杜甫墓系铭》之后，不过谓
韩愈此诗不专对元稹《杜甫墓系铭》 发而已（当以
《旧唐书·杜甫传》“属文者以稹论为是”立说），实
质仍同魏泰之说。
《
韩集补注》以“不瞩”句解为“谦未能穷源竟委也”
未当），即是说李、杜是两汉以来五、七、杂言诗坛横
制颓波的大禹，李、杜诗是诗坛导百川入海的黄河、
长江，同时也说李、杜诗雄奇壮观有如孟门、三峡、黄
河、长江。 以李、杜诗比黄河、长江，即是说他家之诗
不过是派别百川而已。 “惟此两夫子”至“太山一豪
芒” 十二句，慨叹李、杜本天才诗人而一生遭遇坎
坷，诗作丰富且为神品而世人未知珍惜，遗失太甚
南宋庆元年间（１１９５—１２００ 年），建安魏怀忠编
刻《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于《调张籍》 引无名氏
《集注》：
ꢀ ꢀ 元稹“李、杜优劣论”云“诗人以来，未有如
子美者”，李阳冰序李太白诗（《李翰林草堂集
序》）云“风骚之后，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退
之论李、杜无优劣，如《荐士诗》 云“勃兴得李
杜”、《城南联句》云“蜀雄李杜拔”、《感春诗》
云“近怜李杜无检束”、《醉留东野》云“昔年因
读李白杜甫诗”、《酬司门卢四兄望秋作》云“远
追甫白感至诚”、《石鼓歌》 云“少陵无人谪仙
死”及此诗云云，公于李、杜未尝分优劣也。 东
坡谓公“追逐李、杜参翱翔”（苏轼《潮州韩文公
庙碑》），亦可见公之意。 魏道辅云公作此诗为
微之发，盖稹作李、杜优劣论，先杜后李故尔。
［６］（卷５）
（
与首六句合观，亦见出其时诗界俗尚抵制李、杜
诗）；亦表现了韩愈“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的
创作思想［３］（卷１９）。 “我愿生两翅”至“与我高颉
颃”十二句，韩愈讲自己学李、杜诗所获得的巨大创
作才力，“地上友”指张籍，示张籍于诗要弃俗尚而
与自己同宗李、杜诗。 诗的意旨很清楚：韩愈倡学
李、杜诗，批评张籍附和俗尚，未知李、杜诗的伟大。
此诗首六句嘲笑“谤伤” 李、杜诗者言词尖锐，
前人多致力于其嘲笑对象的探讨。 北宋后期人魏泰
（
字道辅）在《临汉隐居诗话》中提出：
ꢀ 元稹作李、杜优劣论，先杜而后李。 韩退之
此注举李阳冰《李翰林草堂集序》［２］（卷４３７）推
李不提杜及钩稽韩集中谈李、杜诸言论以证成魏泰、
周紫之说。 其时蜀刻文谠注王俦补注《详注昌黎先
生集》［７］（卷５）、浙刻《音注昌黎先生集》［８］（卷５）
于《调张籍》亦皆举韩集中谈李、杜诸言论以证成魏
泰、周紫之说。 考察宋人解说韩愈《调张籍》 诗，大
抵皆谓针对元稹《杜甫墓系铭》或其影响而发，并推
而大之，将韩愈论李、杜诸言论的要旨仅定位于韩愈
于李、杜不分先后优劣。
ꢀ
不以为然，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
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
量”，为微之发也。 ［４］（３２０ 页）
所谓“元稹作李、杜优劣论”，指元稹《杜甫墓系
铭》对李白、杜甫诗歌创作的比较评论（详下），即谓
韩愈此诗是针对元稹《杜甫墓系铭》对李白、杜甫诗
歌创作的比较评论而发。 元稹《杜甫墓系铭》文中
载明作在元和八年（８１３ 年），是魏泰以韩愈《调张
籍》诗作在元和八年后。
清乾隆时方世举撰《韩昌黎编年笺注诗集》，于
《调张籍》又发展宋人魏泰“为微之发”说，牵扯上白
居易，云：
南宋绍兴年间，周紫之在《竹坡诗话》中说：
ꢀ
ꢀ 元稹之作李、杜优劣论，谓太白“不能窥杜
ꢀ ꢀ 按此诗极称李、杜，盖公素所推服者，而其
言则有为而发。 《旧唐书·白居易传》：元和十
年，居易贬江州司马，时元微之在通州，尝与元
甫之藩篱，况堂奥乎？” 唐人未尝有此论，而稹
始为之。 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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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春ꢀ 韩愈论李、杜新探
书，因论作文之大旨云：“诗之豪者，世称李、
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
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尽工尽善，又过
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诸章，亦不过三四
十。 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是李、杜交讥
也。 元于元和八年作《杜工部墓志铭》云：“诗
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时山东李白亦以奇文
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乐府歌诗诚亦差肩
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
次犹数百，词气奋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
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壶奥乎！” 其
尊杜而贬李亦已甚矣。 时其论新出，愈盖闻而
深怪之，故为此诗。 因元、白之谤伤，而欲与籍
参逐翱翔。 要之，籍岂能颉颃于公耶？ 此所以
为调也。 ［９］（卷９）
同，其谓李、杜诗共有的“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
物象，及乐府歌诗”创作成就可以比肩，而杜甫致力
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
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 排律大篇
的创作成就则非李白可比，这一李、杜异同的评述，
应该说是客观的，李白本不作排律大篇，并未“谤
伤”李白，或如魏泰说有“先杜后李”之嫌，然以“先
杜后李”视为“谤伤”李白则未免牵强，且《调张籍》
明明说是对李、杜并“谤伤”，并非单指“谤伤”李白；
白居易《与元九书》乃借李、杜为其倡导“歌生民病”
的“即事名篇”新乐府张目，亦在盛推李、杜为“诗之
豪者”的前题下，谓李、杜诗中“歌生民病”的“即事
名篇”之作尚不多，意即此体写作尚大有可为（元、
白新乐府实效法杜甫“三吏”、“三别” 等“即事名
篇”之作）；以其说李、杜诗中“歌生民病”的“即事名
篇”之作尚不多指为“交讥”李、杜，亦未免牵强。 此
其三难理解者。
近人钱仲联撰《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是一部集
旧注之大成的后出转精的韩诗注本，其注《调张籍》
即采方世举说，又补释云：
笔者对这一问题作了点新探索，所得结论是：韩
愈《调张籍》诗绝非针对元、白而发，亦绝非作在元
和年间，而当是贞元十三年（７９７ 年） 冬或十四年
（７９８ 年）春韩愈在汴州与张籍初相识相交时的论诗
之作。
ꢀ
ꢀ 籍虽录韩门，然其乐府诗体近元、白而不近
韩，故白称之。 元、白持论，当为籍所可，故昌黎
为此诗以启发之欤？ ［１０］（９９０ 页）
方、钱二家亦将韩愈《调张籍》诗的要旨定位于
韩愈于李、杜不分优劣。 《旧唐书·白居易传》所谓
贞元十二年（７９６ 年）春，孟郊第进士，返江南，
与张籍游江南相倡和。 贞元十三年（７９７ 年）春夏，
孟郊至汴州，欲借时任汴州节度司马的旧交陆长源
及时任汴州节度观察推官的好友韩愈之力在汴州节
度幕府谋一职位（孟郊滞留汴州年余无得，当为节
度使董晋所阻；贞元十四年秋冬孟郊去汴，李翱作书
荐之于徐州节度使张建封）。 孟郊向韩愈推荐张
籍。 贞元十三年（７９７ 年）冬，张籍亦游学至汴州谋
贡举（当以孟郊、韩愈之招），为韩愈知赏，留于汴州
学馆，时时在一起讨论诗文。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作在贞元十三年（７９７ 年） 末或十四年（７９８ 年） 春
夏，云：
“
与元书”［１］（卷１６６），指白居易《与元九书》［２］（卷
６
７５）。 白居易《与元九书》作于元和十年（８１５ 年），
故方、钱定韩愈《调张籍》诗为元和十一年（８１６ 年）
作。 后来解说韩愈《调张籍》诗者大抵皆从方、钱之
说。
依魏泰、周紫之、方世举、钱仲联说解读《调张
籍》诗，颇有难于理解之处。 元和年间，元、白诗名
已盛，官位、政声亦不在韩愈之下，且其时韩愈与元、
白友善，韩愈岂得在此诗中斥元、白尚是不懂诗之
“
愚儿”、“蚍蜉” （即周紫之所疑者），又元、白二人
亦不得称“群”。 此其一难理解者。 元和年间，张籍
诗名亦盛，世人以其与韩愈并称“韩张”，韩愈《题张
十八所居》诗可确考为元和十一年夏秋间作，中有
ꢀ ꢀ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
事，未能卒其业。 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
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
也。 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之争名
于时也。 ［３］（卷１７）
“
诗文齐六经”之句，对张籍诗的成就推崇到了可与
六经相齐的地步，岂得又于同年作《调张籍》尚要张
籍于诗“经营无太忙” 而为其指示学诗当宗李、杜
诗，如此矛盾？ 此其二难理解者。 《调张籍》 针对
是韩愈在汴州时，李翱、张籍先后从其学文，韩
愈亦以二人之师自居。
“
谤伤”李、杜诗者发，而元稹《杜甫墓系铭》乃在盛
推李、杜诗的的前题下，评述李、杜诗创作成就的异
韩愈《病中赠张十八》 诗亦作在贞元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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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７９７ 年）末或十四年（７９８ 年）春，记述了其时一次
我策，章句何炜煌。 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
鸣》。 礼终乐亦阕，相拜送于庭。 之子去须臾，
赫赫流盛名。 ［３］（卷２）
韩愈在病中与张籍连日饮酒讨论诗文的情景：
ꢀ 中虚得暴下，避冷卧北窗。 不踏晓朝鼓，安
ꢀ
眠听逢逢。 籍也处闾里，抱能未施邦。 文章自
娱戏，金石日击撞。 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谈舌久不掉，非君亮谁双。 扶几导之言，曲节初
摐摐。 半途喜开凿，派别失大江。 吾欲盈其气，
不令见麾幢。 牛羊满田野，解旆束空杠。 倾樽
与斟酌，四壁堆甖缸。 玄帷隔雪风，照鑪钉明
釭。 夜阑纵捭阖，哆口疏眉厖。 势侔高阳翁，坐
约齐横降。 连日挟所有，形躯顿绛肛。 将归乃
徐谓，子言得无哤（哤：杂乱）。 回军与角逐，斫
树收穷庞（用孙膑败庞涓事）。 雌声吐款要，酒
壶缀羊腔。 君乃昆仑渠，籍乃岭头泷。 譬如蚁
垤微，讵可陵崆岲。 幸愿终赐之，斩拔枾与桩。
从此识归处，东流水淙淙。 ［３］（卷５）
这节诗句，韩愈详记了与张籍在汴州相识相交
原委及张籍第进士一段经历。 “开怀听其说，往往
副所望”至“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江”，叙张籍在汴
州得韩愈帮助、引导，诗文长进甚速甚大，与《调张
籍》谓张籍于诗所见有所未当而为其指示学诗途径
的内容和基调亦甚相一致。
以《调张籍》与《与冯宿论文书》、《病中赠张十
八》、《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合观，基调甚相一致，内
容、意旨正好相互发明、印证；而与韩愈元和元年所
作《醉赠张秘书》 诗称“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
［３］（卷２），元和十一年所作《题张十八所居》诗称张
籍“诗文齐六经” ［３］（卷７），盛推张籍诗迥然相异。
显然，《调张籍》是韩愈在汴州与张籍相交初期以张
籍师自居的论诗之作，当与《病中赠张十八》为同时
之作，作在贞元十三年（７９７ 年） 末或十四年（７９８
年）春，早于元稹《杜甫墓系铭》十六年或十七年、白
居易《与元九书》十八年或十九年。
说张籍其时于诗文虽“笔力”已高，然于诗文之
见尚“派别失大江”、未“识归处”，韩愈为论“大
江”、“归处”而张籍折服。 韩愈在此诗中颇以张籍
之师自居，其内容、基调与《调张籍》如出一辙。 “派
别失大江”、未“识归处”，就诗而言，岂不即是《调张
籍》说学诗当宗李、杜诗而张籍未明？ “大江”、“归
处”岂不即是《调张籍》所言“治水航”，即学诗当宗
李、杜诗？
韩愈在汴州时期（贞元十二年七月至贞元十五
年二月五日，见韩愈《董晋行状》），“特立独行”，好
为人师，至为张狂：论学辟释老而倡孔孟，由《答张
籍书》及《重答张籍书》可见［３］（卷１４）；论文鄙近体
（骈体） 而倡古文，由《与冯宿论文书》 可见［３］ （卷
１７）；论诗薄俗尚（大历以来诗风及科举应试诗体，详
下）而倡学李、杜诗，《调张籍》即是明证［３］（卷５），
又贞元十四年冬作《醉留东野》有”昔年因读李白杜
甫诗，常恨二人不相从”句［３］（卷５）。 其论学、论文、
论诗皆针对当时俗尚而发，颇遭汴州学界的议论和
反对。 了解了这一背景，《调张籍》“不知群儿愚，那
用故谤伤”二句即可得到确解，二句对张籍而发，意
思是：你张籍难道不知“群儿” 愚昧么？ 何以附和
“群儿”谤伤李、杜诗？ 时张籍居汴州学馆（韩愈《此
日足可惜赠张籍》诗谓张籍初至汴州，韩愈“留之不
遣去，馆置城西旁”，“城西馆”当即汴州学馆），“群
儿”无疑是指汴州学馆诸生。 是韩愈倡学李、杜诗
的主张与当时诗坛俗尚及进士科举所试之诗体相抵
牾，遭到致力于科举应试、只知从俗尚的汴州学馆诸
生的议论和反对而“谤伤”李、杜诗。 而张籍其时初
至汴州，或尚停留在学汉魏乐府“古淡”、“淳粹”，对
韩愈论诗倡学李、杜诗的要旨尚无认知，好古遗近而
贞元十四年（７９８ 年）秋，韩愈为汴州乡贡主考
官，举张籍为汴州乡贡进士首名（张籍《祭韩吏部
诗》“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送京应礼部试。
贞元十五年（７９９ 年）春，张籍应礼部试第进士，时汴
州节度使董晋卒，韩愈送董晋丧往洛阳安葬，随即汴
州军乱，韩愈在汴州的妻子逃往徐州。 韩愈送董晋
丧至洛阳，即往徐州寻妻子，张籍第进士后返和州省
亲，与韩愈相聚于徐州，临别，韩愈作《此日足可惜
赠张籍》诗，中云：
ꢀ
ꢀ 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 自矜有所得，言
子有文章。 我名属相府，欲往不得行。 思之不
可见，百端在中肠。 唯时月魄死，冬日朝在房。
驱驰公事退，闻子适及城。 命车载之至，引坐于
中堂。 开怀听其说，往往副所望。 少知诚难得，
纯粹古已亡。 譬彼植园木，有根易为长。 留之
不遣去，馆置城西旁。 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
江。 众夫指之笑，谓我知不明。 儿童畏雷电，鱼
鳖惊夜光。 州家举进士，选士谬所当。 驰辞对
６６
ꢀ
ꢀ
常思春ꢀ 韩愈论李、杜新探
附和诸生抵制李、杜诗之议论；抑或张籍时亦谋贡
举，亦以学李、杜诗与当时俗尚及科举诗体不相宜而
附和诸生议论。 张籍时从韩愈学，韩愈遂作此诗为
论李、杜诗的伟大，并以之回击诸生议论。 韩愈《此
日足可惜赠张籍》诗谓其贞元十四年任汴州乡试主
考官，推举从自己学成之张籍为进士首名，而“众夫
指之笑，谓我知不明”，此“众夫”当指汴州学馆教师
及汴州士人，韩愈斥其少见多怪，如“儿童畏雷电，
鱼鳖惊夜光” ［３］ （卷５），与《调张籍》 “群儿”、“蚍
蜉”句互参，可见当时汴州学界习尚。 明白了《调张
籍》的写作背景及“群儿”指汴州学馆诸生，诗意遂
渙然冰释，怡然理顺。
年），李白卒，李阳冰编《李翰林草堂集》，《序》推李
白诗“千载独步，唯公一人”［２］（卷４３７），未提及杜甫
以作陪衬。 疑肃宗之世，诗坛似亦尚无“李杜”并称
之号。
代宗皇帝爱好王维诗，命王缙（王维弟） 编辑
《王维诗集》。 《旧唐书·王维传》载：
ꢀ ꢀ 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
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
集，卿可进来。” 縉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
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
编缀，都得四百余篇。” 日上之，帝优诏褒奖。
［１］（卷１９０ 下）
二ꢀ 韩愈首倡诗学李、杜，意欲变革大历以来诗
风
《全唐文》卷４６ 代宗皇帝《答王缙进王维集表
诏》：
今存盛唐人选唐诗两种：一为天宝三载（７４４
年）芮挺章编《国秀集》［１１］，选录“自开元以来维天
宝三载”（《国秀集序》，实自武则天大周以来）９０ 位
诗人共２２０ 首诗，以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立
说，着眼于“彩色相宜”、“风流婉丽”、“可被管絃
者”（《国秀集序》），主要采五言律体（五律、五绝及
五言排律短篇，间及七绝及七律，不采五古、七古），
崔颢、王维、孟浩然、王昌龄、李颀、高适等盛唐诗人
在选，而李白、杜甫不在其中。 一为天宝末殷蟠编
ꢀ ꢀ 卿之伯氏，天下文宗。 位历先朝，名高希
代。 抗行周雅，长抑楚辞。 调六气于终篇，正五
音于逸韵。 泉飞藻思，云散襟情。 诗家者流，时
论归美。 诵于人口，久郁文房。 歌以国风，宜登
乐府。 旰朝之后，乙夜将观。 石室所藏，没而不
朽。 柏梁之会，今也则亡。 乃眷棣华，克成编
录。 声猷益茂，叹息良深。 ［２］
代宗命王缙编辑《王维诗集》，当在王缙任宰相
之初，即广德元年（７６３ 年）、二年（７６４ 年）间。 代宗
《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推王维为“天下文宗”，推王
维诗“抗行周雅，长抑楚辞”、“歌以国风，宜登乐
府”，把王维诗推尊到了与《诗经》 相抗而高过《楚
辞》的地位，这既是《王维诗集》的御笔序，更是倡导
王维诗风的天下诏。 代宗喜好王维诗，缘故大致有
三：一是王维奉佛之至，中晚年诗兴象优游和平，颇
含佛理，与代宗奉佛的心理合拍；二是王维精通音
律、绘画，其中晚年诗音律流转谐美，诗中有画，境界
幽美，艺术性高，颇具赏鉴趣味；三是王维中晚年诗
回避政治，绝少触及现实的意气、直言之迹，兴象优
游和平，与代宗以中兴主自居欲以诗歌“润色鸿业”
的心理合拍。 天子喜好、倡导王维诗风，朝臣自然要
迎合，必然成为一代诗风尤其是科举诗试的指挥棒，
故大历年间诗人大都以宗尚王维中晚年诗风为能
事，其诗歌的题材、风格与王维中晚年诗颇相近似。
大历末，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 （《序》 称肃宗为
“先帝”、代宗为“皇帝”，云选诗“起自至德元首，终
于大历暮年”，是编于大历末），选录肃宗、代宗两朝
２６ 位诗人的１３４ 首诗，即以宗尚王维诗风为选录宗
《
河岳英灵集》［１２］，选录开元、天宝年间２４ 位诗人
的２３４ 首诗，着眼于“逸驾”、“兴象”、“通远调”、
“
（
标格高”、“声律风骨备”及“恶华好朴，去伪存真”
《河岳英灵集序》），律体、古体兼采，是有影响的一
部盛唐诗选，盛唐著名诗人常建、李白、王维、孟浩
然、王昌龄、李颀、高适、岑参、崔颢、储光羲等皆在
选，而无杜甫；其采李白诗１３ 首、高适诗１３ 首、王维
诗１５ 首、李颀诗１４ 首、王昌龄诗１６ 首，而《序》中举
王维、王昌龄、储光羲三人为河岳英灵代表，是其并
未特别推重李白。 可见开元、天宝年间，王维、王昌
龄、储光羲诗名最著，李白诗虽为玄宗、贺知章赏识，
似仅居名家之列；而其时诗坛对杜甫诗的地位似尚
未认知，似尚无“李杜”并称之号。
李、杜晚年，薛华曾作《杂言寄李白》、《杂言寄
杜甫》（韦庄《又玄集》 录） ［１３］ （卷上），极推李、杜
诗，并叙二人遭遇经历，然寄李不提及杜，寄杜不提
及李（薛华与杜甫为诗友，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
醉歌》“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 近来海
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宝应元年（７６２
６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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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旨，特推大历诗人钱起、郎士元之作，称钱起“文宗
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１４］（卷上），
称郎士元“右丞以往，与钱更长”［１４］（卷下）。 代宗
大历年间诗坛既宗尚王维诗风，李、杜诗自当被冷
落，其时或亦尚无“李杜”之号。
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
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六句可以得其信息［３］ （卷
５），此六句以大禹治水之功后世永赖（即“治水航”）
为比喻来揭示李、杜诗的伟大，显然是从诗史讲的。
元和元年（８０６ 年）秋冬，韩愈作《荐士诗》向即赴河
南尹任的郑余庆推荐孟郊，诗中概要评述了历代诗
歌：
王维是盛唐诗歌大家，田园山水诗成就尤特出，
然其诗淡薄政治，和平幽美有余（ 特别是中晚年
诗），乏于意气和雄奇，可说是一位被禅境异化的唯
美唯静派诗人。 李、杜诗则继承《诗经》、《楚辞》及
建安诗歌干预社会现实的美刺传统，不平则鸣，刺恶
扬善，悲己愍人，情真意切，反映社会现实深广（尤
其是杜诗），在盛唐诸诗人中无与伦比；不仅社会生
活题材广泛，山川风物题材亦广泛，风格雄奇壮美，
亦不乏于清新幽美。 如果打个比方：王维诗大都如
平静西湖，李、杜诗大都如滚滚长江。
ꢀ ꢀ 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诰。 曾经圣人手，议
论安敢到。 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 东都渐
弥漫，派别百川导。 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
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 中间数鲍谢，比近最
清奥。 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 搜春摘花卉，
沿袭伤剽盗。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
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
奥。 ［３］（卷２）
德宗贞元年间，韩愈继独孤及、梁肃倡导古文，
以其突出的古文创作成就和理论主张，成为继独孤
及、梁肃的古文运动领袖。 韩愈论诗极推李、杜，其
实质不仅在于李、杜诗不杂佛理老旨，表现为纯粹的
儒家思想，与韩愈辟释老倡儒学的思想合拍，更在于
欲以李、杜诗反映社会现实深广（尤其是杜诗）及其
雄奇风骨矫正大历以来诗歌反映社会现实淡薄及讲
求意境精致幽美而雄奇不足之缺陷。 诗歌史上的
李、杜并称似始于韩愈，而倡导诗学李、杜亦当始于
韩愈。 韩愈论文、论诗尚有另一卓见：反对沿袭、剽
盗（见《荐士诗》）［３］（卷２），主张“自树立，不因循”
其对汉代以来以五言诗为主体的诗歌发展衍变
得失的批评，除对齐梁陈隋诗歌的批评过火外，它皆
大体允当，可见韩愈对诗史下过大工夫研讨。 这节
诗句见出韩愈论诗推本朝为诗史上的鼎盛时期，于
本朝又推盛唐成就最高，于盛唐又推李、杜最为杰
出。 “万类困陵暴”，是说李、杜诗内容包罗万象、思
想深刻、感情真实无伪，同时也是说李、杜于诗的创
作才力伟大，以对历代诗歌的评述，揭示出李、杜诗
在诗史上的崇高地位。 此诗虽作在《调张籍》后八、
九年，其实不过是对《调张籍》 推李、杜诗为“治水
航”的理性化、具体化表达而已。
（
见《答刘正夫书》）［３］（卷１８），即独创。 大抵贞元
四ꢀ 韩愈论李、杜奠定了宋以来的诗学传统
年间韩愈力倡诗学李、杜及“自树立”，韩派诗人、韩
门弟子附和、实践，形成声势，至元和年间而成大多
数诗人共识，诗风为之一变，产生了刘禹锡、白居易、
元稹、张籍、贾岛、卢仝及稍后的李贺、杜牧、李商隐
等既学李、杜诗又各有卓绝“自树立”的著名诗人。
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白居易《与元九书》之论李、
杜，则是在韩愈倡诗学李、杜成大多数诗人共识后对
李、杜诗的纵深探讨。 宪宗、穆宗、文宗时期，是唐诗
继盛唐后的又一个高峰时期，这一个高峰时期的造
就，与韩愈倡诗学李、杜的关系密切。
晚唐后期及五代，军阀割据称雄，战乱频仍，儒
家政治衰退。 因而以儒家思想为灵魂的韩愈古文的
地位也随之低落，骈文复辟。 诗坛亦渐渐脱离社会
现实而追求声律、兴象、技巧，仅在表壳上或学元、白
浅易，或学温、李流丽，以儒家思想为灵魂的李、杜诗
的地位也随之低落（唐末，韦庄编《又玄集》，以李、
杜诗置于书首，尚推重李、杜诗）。 《旧唐书·元稹、
白居易传》论唐诗即黜李、杜而推元、白为冠［１］（卷
１６６）。 北宋前期诗坛学温、李流丽的“西昆体”盛极
一时。 随着北宋古文运动的发展，韩愈提倡诗学李、
杜的主张为宋人所注意，诗坛亦兴起了以李、杜为旗
帜的反对“西昆体”的诗歌革新。 宋人学韩文和学
李、杜诗所取得的卓绝成就，确立了韩文在散文史上
及李、杜诗在诗歌史上的典范地位，成为北宋古文运
动以来的散文学和诗学传统。 由于五代宋初不重
三ꢀ 韩愈从诗史角度论李、杜
《
调张籍》 的写作时间既已考明，其倡导学李、
杜诗以变革大历以来时尚诗风的意旨亦已究明，那
么韩愈倡学李、杜诗的依据何在呢？ 是否仅是与大
历以来的时尚诗风相对而言呢？ 这由《调张籍》“徒
６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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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春ꢀ 韩愈论李、杜新探
李、杜诗，李、杜二集传至宋代已非完本，损佚已甚，
宋人始重新收辑整理。 李、杜的盛衰与韩愈古文的
盛衰紧密相关，李、杜二集能传于今，恐怕即耐韩愈
的大力提倡和宋人的重辑整理，否则，李、杜二集能
否流传下来，就很难说了。 诗歌史上李、杜这两座丰
碑的树立当由韩愈论李、杜发端，以李、杜诗歌为典
范的诗学传统的树立亦当由韩愈论李、杜发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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