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 卷第1 期
2006 年1 月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Vol.33,No.1
January,2006
论苏轼壮词的崇高美
张ꢀ 帆
(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11930)
ꢀ
ꢀ 摘要:苏轼在词史上的地位,是由其富有原创性的豪放词风确立的。 他的这一类词具有倾荡磊落的人格精神、
壮阔的审美意象、天风海雨式的情感书写,在词体这一领域充分展现了“崇高”的美学价值。 它不仅超越和丰富了
传统词体的美学范畴, 更在广阔的文艺审美空间树起了一座中国词体的崇高与壮美的丰碑。
关键词:苏轼壮词;崇高美;人格磊落;意象壮阔;书写淋漓
中图分类号:I206ꢁ 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0⁃5315(2006)01⁃007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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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词问世以前,词体创作基本上是婉约的天
整体力量的感人,给人以心灵的震撼,进而提升和扩
大人的精神境界。 中国古典美学中没有明确的崇高
范畴,但有类似的描述。 孔子说:“大哉! 尧之为君
也。 巍巍乎! 唯尧则之”[4] (《泰伯》,166 页),侧重
于道德品质的完美。 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
有光辉之谓大”[5](《尽心下》,441 页),注重内容充
实和气象辉煌。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6]
(《知北游》,138 页),描绘宇宙统摄万物的气度。 清代
的姚鼐则将美分为阳刚与阴柔两大类。 他说:“鼐
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 文者,天地之精英,而
阴阳刚柔之发也。 ……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
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
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
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
之。”[7](《复鲁絜非书》,510 页) 比较而言,孔、孟、庄
所言之“大”与姚鼐所言之“阳刚美”尽管显得零散
并各有侧重,但它们与西方文论中的崇高美却有相
通之处,而这些相通之处,在苏轼词境中都有明显的
契合。
下,这是由于词体所产生的特定环境(歌筵) 确定
的。 而苏轼在词体创作领域的功绩,是他有意识地
创作了大量有别于传统词风的豪放词,从而建立了
与婉约对立的词风。 这种词体宋人亦早有壮词之
称,如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小序称
“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而这首词正是一首典型的
豪放词。 对苏轼壮词历代评说林林总总。 陆游说:
世言东坡不能歌……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
“
裁剪以就声律耳”[1](卷5,33 页)。 王士祯将唐宋词
分为诗人之词、文人之词、词人之词、英雄之词四类,
苏轼被列入“英雄之词”名下[2](1450 页)。 叶嘉莹
《
论苏轼词》则“舍弃‘豪放’二字,以‘超旷’称述苏
词”[3](129 页)。 他们的论点尽管表述不同,但本质
上都是共同的,那就是苏轼壮词的主体风格是属于
崇高美的范畴。
“
崇高”作为西方美学中的重要范畴,是以公元
1
世纪罗马美学家朗吉弩斯的《论崇高》为起点,经
过博克、康德、黑格尔等人的深入研究而逐渐走向成
熟的。 其主要内涵是指审美对象物质与精神力量的
强大、主体人格精神的伟大、抒情风格的劲健、艺术
一ꢀ 倾荡磊落———苏轼壮词之人格精神
在西方美学史上,朗吉弩斯的《论崇高》之所以
收稿日期:2005⁃07⁃16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厅重点科研课题“巴蜀词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帆(1956—),女,重庆市人,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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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帆ꢀ 论苏轼壮词的崇高美
湮没千年后重放异彩,其价值就在于他不但提出了
崇高”的美学范畴,更在于他对崇高美的探讨,直
是乌台诗案以后,因文字狱不敢放胆写作的苏轼,心
中压抑着满腔悲愤,不得不借词、借历史人物抒写潜
藏于心的壮士情怀。 《满江红》(江汉西来)是贬居
黄州时期写给当时的鄂州知州朱寿昌的,鄂州与黄
州隔江相望,两人交谊甚厚。 尽管因乌台诗案苏轼
还心有余悸,但面对友人也禁不住将一腔的悲愤开
怀直书,词的下片最能看出这种被压抑的郁勃不平:
“《江表传》,君休读。 狂处士,真堪惜。 空洲对鹦
鹉,苇花萧瑟。 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
忽。 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10](281 页) 作
者以急促节拍传达对古代忠直之士深情悼惜,正是
宣泄自己英雄失路的忠愤之情。 这种来自心灵的呐
喊,饱含着不屈的人格力量。
“
指人的心灵,提出了“崇高的风格是一颗伟大心灵
的回声”[8](87 页) 的审美理想。 姚鼐亦认为:“文
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 温深徐婉之
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
也。”[7](《海愚诗钞序》,515 页)而苏轼词之所以能使
当时的词坛为之一变,而且历经千年而弥久愈新,其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词中真实地展现了自己内在的精
神力量和崇高的人格风范。 刘辰翁曰:“词至东坡,
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9] (《辛稼轩词
序》,564 页),正指出苏轼以词表现真实的自我,进而
达到了“如天地奇观”的美学效果。
苏轼精神品格最具魅力的是他“奋厉有当世之
志”的英雄气概。 代表作当首推《江城子》:
伟大的人格往往寄寓于丰满而睿智、敢于叩问
和探索真理的心灵。 在中国古代文人中,苏轼是一
个富有激情的诗人,又是一个思辨型的智者。 他的
思考涉及宇宙无穷与人生短暂、个体自由与社会律
令、理想与现实、出仕与退隐等种种矛盾,其中最有
艺术魅力的是人生的出处穷通和生命价值的终极思
考:
ꢀ
ꢀ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
裘,千骑卷平冈。 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
孙郎。 ꢀ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
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
望,射天狼。 [10](299 页)
词的上片写出猎,围绕“少年狂”,尽情抒写词
人意气风发近似狂飙的个性,其狂、其真、其无拘无
束,让人充分感受袒露人性的快感。 下片进一步张
扬由打猎而激发的豪情壮志。 苏轼为人本来就豪放
不羁,加上“酒酣胸胆尚开张”,就更加情豪志壮,因
而“鬓微霜,又何妨”。 苏轼当时因反对王安石新
法,自请外任。 但此时西北边事紧张,熙宁三年,西
夏大举进攻环、庆二州,四年占抚宁诸城。 作为一介
书生又年过四十的苏轼却希望带兵抵御外侮,征讨
西夏。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正是希望朝廷委
以边任,使自己为祖国一效忠心。 他同时所作的
ꢀ
ꢀ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10]
《西江月》,285 页)
(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10]
(《临江仙》287 页)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10](《临江仙》,
286 页)
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 [10] (《江城子》,
320 页)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10]
(
《阳关曲》,311 页)
这种对生命本体的忧思,被李泽厚先生称之为
“人生空漠之感”,它“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
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13]
(《美的历程》,160 页)。 这种怀疑与探询正来自词人
对世事的洞明了悟、对生命本体的珍视与挚爱。 因
此,他大胆地向世俗挑战:“蜗角虚名,蝇头小利,算
来著甚干忙。” 勇敢地宣称:“且趁闲身未老,尽放
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10](《满庭芳》,278 页)以真实的人性,生命的自由状
态,挣脱名疆利锁的羁绊,是很多文人心中所想,而
不敢写更不敢做的事,在中国文学史上只有屈原、庄
子、李白、苏轼等少数文人敢有此为。 他们任性放旷
《
祭常山回小猎》诗云:“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
效一挥” [11] (647 页)。 《乌台诗案》 记苏轼自云:
意取西凉州主簿谢艾事。 艾本书生也,善能用兵,
“
故以此自比。 若用轼为将,亦不减谢艾也”[12](30
页),可见苏轼词中的情感是真实的,也是一贯的。
心灵的丰满,才有结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
射天狼”的人物形象,这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足以
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媲美的英雄,而后者正是西方
文论中崇高美的典型。
苏轼一生虽抱入世理想,但命乖运蹇,难酬壮
志,词中抒写的报国无门的情怀也悲壮淋漓。 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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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的人格风范、张扬主体的精神力量,共同构成了中国
古典文学崇高(阳刚)美的特质,为含蓄有余豪放不
足的中国文学注入了雄强的生命力。
任平生。”[10](286 页) 词人即用象征手法写出自己
在突如其来的政治风雨中内心的坦荡与气度的从
容。 作于同一时期的《念奴娇》(凭高眺远),则以浪
漫主义手法,想象自己在万里长空自由飞翔:“我醉
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 起舞徘徊风露
下,今夕不知何夕。 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
翼。” [10](330 页)词人对“自由王国”无限的向往,
是真正的不为名牵、不为物累的浪漫与崇高的情怀。
西方哲人认为,这种心灵的能力是人类天生的禀赋,
要真正达到这种境界,还在于对人类灵魂中伟大品
质的主动肯定。 《卜算子》云:“拣尽寒枝不肯栖,枫
落吴江冷”[10](295 页),表现为宁愿独守寂寞也要
坚持自己清高人格的铮铮铁骨。 《水调歌头》云“一
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
然气,千里快哉风” [10] (279 页),表现词人面对人
生困境的清高气节和不屈的人格风范。 《浣溪沙》
云“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
唱黄鸡” [10](314 页),又是身处逆境不甘迟暮、不
愿衰颓、积极乐观的豪迈气概。 “诗人对宇宙人生,
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 入乎其内,故能写之。
出乎其外,故能观之。 入乎其内,故有生气。 出乎其
外,故有高致”[15](《人间词话》,4253 页)。 苏轼其词
浑涵光芒、雄视百代的奥秘正在于他出处坦荡、任天
而动的人格魅力。
伟大的心灵是睿智的也是胸襟旷达的。 苏轼词
中最值得关注的,是那些展示人性积极意义的作品。
首先是与宇宙共存的人格境界。 康德在《判断力批
判》一书中,把崇高分为数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
两种:数量的崇高主要涉及体积的无限大,力量的崇
高指巨大的威力,同时我们心中有足够的抵抗力与
这种威力抗争。 如苏轼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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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
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
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
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
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0](《水调歌
头》,280 页)
此词作于苏轼因反对熙宁变法而出知密州时,
是生命低谷时期怀念亲人的名作。 时空的浩渺,不
由人不肃然起敬。 正如康德所说,在这种崇高的自
然环境中“我们的抵抗力在它们的威力之下相形见
絀,显得渺小不足道。 但是只要我们自觉安全,它们
的形状愈可怕,也就愈有吸引力;我们就欣然把这些
对象看作崇高的,因为它们把我们心灵的力量提高
到超出惯常的平庸,使我们显示出另一种抵抗力,有
勇气去和自然的这种表面的万能进行较量。” [14]
二ꢀ 大江东去———苏轼壮词之壮阔意象
(
379 页)“这种表面的万能”在苏轼此词此境中,是静
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概念。 但它也
和中国古代文论中其他一些概念类似,既没有确定
的涵义,又没有一致的用法。 刘勰说:“使玄解之
宰,寻声律以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此盖
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16](《神思》,493 页)很显
然,刘勰所谓意象,是指意中之象,即意念中的形象。
司空图也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 意象欲出,造
化已奇。”[17](《缜密》, 26 页)司空图的意象虽比较
费解,但既然是“意象”未出就使“造化已奇”,显然
也应该是意中之象,是贯注了人的主观情感、想象和
审美理想,源于客观世界而发于主观世界的艺术形
象。 关于自然的审美意象,无论是西方文论的崇高
美,还是中国文论的阳刚美,都注重审美对象体积的
巨大和力量的强大。 但同样是崇高的美感,各民族
有不同的审美理想。 静穆的帕迪农神殿,高贵的阿
波罗雕像体现了希腊文化的大风格;哥特式教堂那
默的天宇对个体生命的俯视。 词人以渺小的生命叩
问博大的苍穹,是对永恒的向往和崇敬,同时以“何
似在人间”肯定主体的生存空间,进而从月之圆缺
而豁然顿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
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通过把握
无限而悟透人生哲理,进而肯定自我、超越自我,主
体在精神上便获得了与自然与永恒对抗的力量和博
爱众生的崇高胸怀!
其次是逆境中的从容。 自然的威力是“表面的
万能”,社会的政治风雨对个人亦具有无穷的威力。
而伟大的心灵却能超出惯常的平庸,显示出另一种
抵抗力。 很显然,康德所说的“另一种抵抗力”是人
敢于战胜一切、藐视一切的自尊与勇气! 苏轼作于
黄州时期的《定风波》上片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
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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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帆ꢀ 论苏轼壮词的崇高美
明灿灿的尖顶,在基督教文化中则让人体会到上帝
的力量,是指向崇高的意象;古罗马的朗吉弩斯则
说:“我们决不会赞叹小小的溪流……我们要赞叹
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甚或海洋。”[8](《论崇高》,
娇·赤壁怀古》中:
ꢀ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
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
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
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
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寄,一樽还酹江月。
[10](282 页)
1
24 页)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天人合一”,从壮阔的自
然景物中我们能获取力量。 苏轼以他内心向往崇高
的热情观照世间万物,词中自然的意象更是异乎寻
常。 读苏轼诗:“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
来。 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11](《有美
堂暴雨》,482 页),我们仿佛被力量的风暴袭遍全身!
苏轼词亦往往以壮阔的意象、博大的自然境界冲出
绮罗香泽的传统小词,呈现崇高的美学力量。
发端四字即大笔写意,将“大江”的滚滚气势浓
墨泼出,旋即将这一气势磅礴的自然意象迭化入千
古社会历史意象。 自然江河的浩大激荡与千古历史
的深远浩渺相互重叠,使人不得不为其双重意象的
气势所震撼。 18 世纪英国美学家博克认为,崇高对
象往往会引起人内心深处的惊讶与恐惧[19] (59
页),进而转换为心灵的震撼。 “大江东去” 的气势
已有横扫一切有形事物的威力,但令人心灵震撼的
是它将人们视为不朽的风流人物也冲刷殆尽! 至于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赤壁境界,在
陆游笔下是“亦茆岗尔,略无草木”[20] (《入蜀记》,
2440 页)。 范成大也说“‘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见所
谓‘乱石穿空’”[21](《吴船录》卷下,228 页)。 而苏轼
笔下的赤壁之境却有无穷的神力,这种典型的以我
观照世界的“有我之境”,是源于作者心灵深处对崇
高境界的向往。 因此,他不自觉地夸张赤壁惊心动
魄的美感,不如此不足以衬托周瑜、诸葛亮英雄业绩
的辉煌,不如此不足以表现词人内心向往功业的伟
大而崇高的人格力量。 尼采所谓“人出于他自身的
丰满而使万物充实”[22](319 页),以苏轼词观之,信
然。
大江大河的壮浪,寄托着苏轼开阔的胸襟:“我
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 觉来满眼是庐山,
倚天无数开青壁。”[10](《归朝欢》,281 页) “清颍东
流,愁目断、孤帆明灭。 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
叠。” [10](《满江红》,281 页)“旌旆满江湖,诏发楼船
万舳舻……试问伏波三万语,何如?”[10](《南乡子》,
2
91 页)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10]
(
《满庭芳》,279 页)“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
涨渌醅……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
开。”[10](《南乡子》,290 页) 感受这些难以驾驭的无
限,足以唤起我们向往崇高的激情。
长空、明月、云海的意象,大气磅礴又超凡脱俗。
如《念奴娇》:“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10](330 页)《水
龙吟》:“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人间自
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10] (277 页) 《江城子》:
“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 晚云间。 城上高台,真
个是超然。” [10](320 页)还有《水调歌头》(明月几
时有)、《江城子》(黑云拖雨过西楼)、《江城子》(老
夫聊发少年狂) 等等都以宏阔的意象,表现词人纵
浪大化的襟怀。 正如蔡嵩云《柯亭词论》所云:“东
坡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 其阔大处,不在能作豪
放语,而在其襟怀有涵盖一切气象。”[18](313 页)
夕阳的意象则含有无限的深意。 《千秋岁》云:
三ꢀ 天风海雨———苏轼壮词之情感书写
强调艺术力量的感人,甚至使人惊心动魄,是贯
穿朗吉弩斯《论崇高》全书的一条主线,表现在不同
的艺术家和不同的艺术形式中则有不同的特征。 词
以抒情为本,而苏轼以前的一般词人承袭晚唐五代
“花间派”词风,习惯上把词看作抒写闺阁绣房男女
艳情的“艳科”、“小道”,有的还将词发展为歌舞宴
席上娱宾遣兴的工具。 而苏轼则一改故辙,不仅大
胆开拓词境,而且以自己磊落的情怀直接入词,彻底
改变前人“代言”的方式,完成了与自己人格精神辉
映的大气磅礴、如“天风海雨逼人”[23](《历代诗余》
卷115 引,125 页) 的词体书写形式。 具体说来,主要
有以下几种。
“
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10](332 页)一片去国
之思,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将别黄州所作的《满庭
芳》又云:“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
铗悲歌。”字字泣血,壮士欲有所为而难得的悲慨全
都深藏在“天远夕阳多”的意象中。
意象的壮阔、厚重、力度则集中地体现在《念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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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发端警挺、先声夺人,是苏词抒情之一法。 法国
8 世纪思想家狄德罗说:“只有大的情感,才能使灵
情风万里卷潮来)又曰:“是何气象雄且杰! 妙在无
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
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贴之工。”[23](121 页) “大家
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
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 以其所见者真,所
知者深也”[15](4252 页)。 此语于苏轼词当之无愧。
情感的跌宕腾挪,结构的大开大阖,是苏轼壮词
艺术崇高美的又一重要特征。 苏轼是一个兼有入世
精神与出世胸怀的天才诗人,写诗文,如万斛泉源,
不择地而出,作词亦“横放杰出”[26](卷16,469 页),
任情感的浪潮翻卷起伏。 《水调歌头》 (落日绣帘
卷)、《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南乡子》(东吴
望余杭)、《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等皆有一番
情绪的大起大落。 当然,最典型的例证应推苏词代
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王世贞云:“昔人谓铜
将军、铁绰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然学士此词,
亦自雄壮,感慨千古,果令铜将军于大江奏之,必能
使江波鼎沸。”[27](387 页) 此语不仅指出了其雄壮
的艺术特征,更强调了“能使江波鼎沸” 的动情效
果。 《宋史》本传记载,轼“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
母程氏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程氏读东
汉《范滂传》,慨然太息。 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
之否乎?’程氏曰:‘轼若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
[28](卷338 ,10801 页)。 少年曾经的英雄梦与当时的
黄州被贬,巨大的心理落差表现在词中,则是希望与
失望、旷达与虚无的交织。 而这种失望与虚无又不
只限于个人的荣辱得失、叹老嗟卑,而是伴随着悲壮
的英雄气概和深厚的历史内容:词一开端即以如椽
大笔把滔滔不尽的长江与名高累世的历史人物联系
起来,然而就在同时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即随之而
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无
论多么卓荦不凡的人物,都终将被历史的长河淘汰
尽净! 深刻的、带有强烈悲剧意识的人生感悟如黄
钟大吕,直击读者灵魂。 接下去描绘赤壁奇丽景色
和周瑜当年辉煌的功业,英雄气势又扑面而来,笔力
十分雄健,情调也十分高昂;而一旦从“故国神游”
跌回现实,仕途蹭蹬,壮志难酬又使词人以悲慨作
结。 情绪在开与阖、壮与悲之间倏忽变化,全词虽
“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29](卷3,44 页),但
同时也“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 [30]
(126 页)。 惟其如此,更见其心灵的丰富所造就的人
1
魂达到伟大的成就。”[24](1 页)这里的“大”,即指
博大而崇高的情感。 苏轼一生怀抱济世之志,却屡
遭播迁,一腔磊落不平之气,常不自觉地“动乎其言
而见乎其文”。 但任何审美活动都必须调动他人情
感,获得共同的情感体验才是授人以情的关键。 因
此苏轼常于开篇即将刚劲雄健的情感喷射而出,造
成振聋发聩的威势。 如《满庭芳》(蜗角虚名),发端
即否定几千年来文人视为命根的功名利碌,似当头
棒喝,令人顿悟。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深沉
而又富有悲剧意义的人生感悟以锐不可挡的气势直
入骨髓。 《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骤然而
至又倏忽而去,格调十分高远。 《何满子》(见说岷
峨凄怆)、《更漏子》 (水涵空)、《醉落魄》 (苍颜华
发)、《渔家傲》(千年龙蟠并虎踞)等等皆突兀而起,
令人充分体验词人强大的情感气流和英气凌人的艺
术力量。
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的抒情方式,也呈现了苏轼
壮词艺术的崇高美。 苏轼的创作不是为艺术而艺
术,而是“要将百篇诗,一吐千丈气”[11](卷17,《与
顿起、孙勉泛舟,探韵得未字》,865 页)。 所谓“气”,是潜
藏于胸中的意气、精神。 它积郁于心,有动而发,其
势必速,词人无暇也不屑去苦思力索,唯求将胸中之
气一吐为快。 为此,苏轼不惜以议论入词。 如《沁
园春》(孤馆灯清),下片皆为议论,一气贯下。 其浅
近直露的词风,前人颇有微词,甚至不愿承认是苏轼
所作。 但“词之妙在神不在迹”[25](4055 页),所谓
“
迹”,即外在的审美表达,而诗(词)人的体验是高
峰体验,是转瞬即逝和压倒一切的情感体验,虽然外
在的审美表达也不可忽视,但内在情感的力度恰恰
是崇高的精髓。 当我们阅读词中“有笔头千字,胸
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用舍由时,行藏在
我”诸豪言壮语时,我们感受到是与社会正负价值
切磋磨合的声音,是超越世俗的人性主体精气神,是
天马行空、大象无拦的艺术境界。 天才的瑕疵与平
庸的完美,岂能同日而语! 这是词人早期的豪放词
作,他经历了人生磨难后的词作,其艺术魅力又更加
成熟而别具气魄。 如贬谪黄州时期所作的《满庭
芳》:“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 ……”
郑文焯评其为“健句入词”,“不事雕琢,字字苍寒,
如空岩霜干”[23](116 页)。 对他的《八声甘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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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帆ꢀ 论苏轼壮词的崇高美
格辉煌与思笔双绝的艺术功力,亦可见崇高的风格
使人充满昂扬豪迈、豁达振奋之情,但并不只是一味
的慷慨激昂。
手稿》说:“北宋人之词,如潘逍遥之超逸,宋子京之
华贵,欧阳文忠之骚雅,……皆可抚拟得其仿佛。 唯
苏文忠之清雄,敻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 盖霄
壤相悬,宁止才华而已? 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怀,举
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
苏其殆仙乎!”[31](314 页) 这种“敻乎轶尘绝迹”的
境界正是一种迥乎恒流、难以企及的崇高境界。 通
过上述讨论,亦可见对文学这种非疆域性人文现象,
东西方美学范畴亦有不期而遇的共识。
综上所述,苏轼壮词以作者宽广的精神世界、崇
高的人格风范、博大壮阔的自然意象、豪壮恣肆的艺
术气概所共同构成的词境,不仅具有了传统的“豪
放”、“超旷”、甚至“大”与“阳刚”的美感,也集中地
体现了崇高的美学精神,在人类广阔的文艺审美空
间树起了一座中国词体的崇高丰碑。 王鹏运《半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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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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